看着她的面容,让我想到了镜子中的自己,既熟悉又陌生,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我赶紧转过身去,背对着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走吧,跟我来!”那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她把我带到了不远处的一家茶馆里,我一路尾随着她,在她的示意下,我在一间僻静的包间里坐下。
“基因真的很强大,我们太像了!”她在对面落座后,看着我说。
我看了看她,目光立即转向包间里墙上那幅抽象画,画上似乎是一片苍茫的草原,草原上似有一片繁花似锦,还有两个模糊的人形,一个高,一个矮,像是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小孩尾随着大人,昏黄的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唉……你终于来了,这一天终于到了。”她叹了口气说。
“你知道我会来?”我转过头来,看着她的眼睛说。
“我儿子真帅,哈哈,要是没有那些事该多好啊。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我爸已经死了。”
“我知道。”她平静地回答道。
“原来你知道?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那么……残忍?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内心多年的怨恨在此刻急速地迸发,化成了愤怒的泪水和诘问。
“残忍?说得很好!伟康,我这一辈子,没有愧对过任何人,除了你,对你说千万句对不起也是苍白的。但我要告诉你,你有一个更残忍的父亲。”母亲苦笑着说。
我惊愕地看着母亲,听她开始讲他们之间曾经的恩怨情仇……
“我出生在一个教师家庭,我父亲,也就是你姥爷,他是大学教英语的教授,而我母亲,她是中学的语文老师。那时候,我们的生活虽然很清贫,但我们很快乐,我是他们唯一的掌上明珠。记得那时,父亲有时候会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有时候会念《简爱》等里的片段,而母亲经常会拿出中国古诗词念给我听,他们琴瑟和谐,相濡以沫,而我的童年到青少年时期,就沉浸在书香和诗意之中,我以为我可以一直那么幸福下去。直至那一场席卷全国的时代浩劫真真切切地来到了我们身边,父亲因有海外关系,而且与学校里某些人所谓的路线相左,最终被人迫害致死。不久,母亲也受到牵连,她最终因受不了惨绝人寰的侮辱而自缢身亡。从那时候起,我的幸福世界就塌陷了,我对丑恶的人性充满了仇恨,对黯淡的人生产生了厌倦,那个快乐的我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伺机报复的复仇者。”
“后来,我自愿被过继给了大姨家,同时改名换姓,苟且活了下来。那场浩劫结束以后,一个机缘巧合,我认识了你爸,很快他对我产生了爱慕之情。他那时几乎天天追着我,粘着我,还和他的竞争者打架、斗殴,他人高马大、身强力壮,在那场争斗中,自然而然占据了上风。最终,我被他的诚意和才华所打动,更为重要的是,惨酷的过往命运让我觉得强壮的男人才能更好地保护脆弱的我。后来我们结婚了,不久就有了你。本来以为我终于拨开了幸福生活的面纱,但是捉弄人的命运再一次燃起我那复仇的烈火……”
这时,母亲的讲述嘎然而止,我抬头看看她,只见眼泪像一条条水沟布满了她那张白皙的脸,流花了她那淡淡的妆。我起身为她拿了一张纸巾,她拭去了脸上的泪水,继续说道:
“你出生以后,家里的东西越来越多,本来就很狭小的房子显得更加局促。你爸说要把房子理一理,把没用的东西扔掉,腾出地方来给宝宝放衣物、放玩具,我说你只管上班去吧,我现在反正在家休假,让我来理吧。那天,我翻箱倒柜地整理我们的房子,你爸是一个没有生活条理的人,柜子里什么旧东西、破东西都乱扔,不一会儿我就理了一大堆。他的书柜也是乱得一塌糊涂,于是我把他的书全都搬出来,再按书本的分类、高矮大小重新排列一遍,最后想把一些过于破旧的书拿出来扔掉。在那些破旧的书本里,我发现了一个薄薄的日记本。”
“我翻开日记本,里面有一篇日记详细描述了他的‘斗争史’,还提到了我的父亲、母亲!天啊,那个家伙居然是领导迫害我父母的首要分子,他居然是杀死我父母的刽子手!我不得不佩服他那强大的叙事能力,把如何策划并折磨我父亲的过程写得淋漓尽致,以示他对那场斗争的无上忠诚。但那进一步加强了我日后对他的厌恶和仇恨之情!”
“于是你就报复他?”听到这里,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说。
“更可恨的是,我拿着那个日记本向他求证时,他居然一点悔恨的意思也没有,还说是那个时代造就了那场悲剧,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天哪,那个时代已经结束了呀,哪怕他对我说一声对不起也……”
“可是确实是这样啊,他只是随波逐流而已,或许他也是一个被利用的受害者。”
“哼,你没有资格这样说,因为你没有亲身经历过,当然想象不出他们当时遭受迫害的惨状,也无法体会我们生离死别的剜心剔骨般的苦痛。而且我又如何跟一个杀父仇人过完这漫长的一生?那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对我一种折磨。”
“哈哈,是的,我实施了报复,用自己的青春和美貌。我找到了和你爸竞争的那个人,也就是我现在的丈夫。我和他在大街上闲逛,穿着喇叭裤,烫了卷发,吸着烟,唱着靡靡之音,在你爸面前招摇过市,无耻地给你爸戴了绿帽子,是的,我成了城西一带出了名的坏女人!你爸他狠狠地打我,我说你就打死我吧,让我们一家都死在你手里,你的手上沾染着我们全家的血,你也会不得好死的。后来,我现在的丈夫也叫了一帮人打他,我还记得,那天他没有还手,抱着头像只老鼠一样躲在角落里默默地遭受着他们的拳打脚踢和无情的唾骂、羞辱。从那以后,你爸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上班下班,一言不发,也不打我了。上班的时候他把你带到托儿所,下班的时候一个人专心地带着你。直到你四岁那年,我们终于离婚了,我嫁给了那个人。那时,我天天诅咒你爸,诅咒他在悔恨的噩梦中孤独地死去。”
“所以那个悲剧的年代造就了你们扭曲的灵魂,然后再把仇恨的恶果让我来吞食,让我从小就缺失了母爱,造成了我孤苦、焦虑、敏感的性格。对于我来说,你们最大的过错,就是当时生下了我,呜呜呜……”多年魂牵梦萦时寻找母亲的渴望、焦急顿时化作委屈的泪水,酣畅淋漓的啜泣如同暴风雨般肆虐,不知何时才能停歇。
“妈,这不是真的……不是这样的……”
“伟康,我对不起你,呜呜……当年妈也想带你走的,只是带上你我就迈不进那家的门。妈如何才能弥补这么多年对你的亏欠?”
“不,我的童年已经回不去了,你无法弥补了。你本不该恨,不该怨怨相报,不该毁了自己一手创造的家庭和我的童年。妈,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但我的未来生活中将不再有你……”
一场痛苦的蚀骨长梦过后,就像经过了长途跋涉,我疲惫地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房牢”的床上。哎,我的母亲,难道我一句赌气的话居然真的一语中的,难道我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吗?我这才发现,那帮外星人真的“侵蚀”了我的骨头,在我的左腹部挖去了一根肋骨!难道最初造物主真的是这样创造了女人吗?那么,我现在算什么?是亚当,还是夏娃?不,我宁愿变成一条邪恶的毒蛇!
“阿尔莎,你醒了?感觉怎样?”床旁传来达旺的声音。
“就做了一个梦,我很好。”我若无其事地答道。
“想必你昨天好好地看了那些注意事项,因为今天的手术你配合得很好。是不是这样?”达旺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
“是的,确实是这样。”我同样盯着达旺,用同样的口吻对他说。
“那好的,我先走了,我还要把你的情况向卡地龙长官汇报。”
“我想知道,那个可怜虫齐拉在什么地方?”
“哦,他嘛,就像一只老鼠一样,一直躲在黑暗的实验室里,接下来他要对你的肋骨开展研究。放心,他哪儿也跑不了。”
“哈哈……他这叫作茧自缚……”我笑着说道。
“达旺,说这些废话并不是你的职责!小心你的贱命!难道你还要重蹈覆辙?看来你并没有吸取教训啊。”忽然,房间的空中传来一个可怕的声音。
“啊,长官,对不起!我只是太孤单了,找个人多说了几句,我真的是无意的,我这就走。”达旺惶恐地说着,急忙慌不择路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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