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吕四海十六岁的漂亮女儿吕招弟被人用一乘花轿抬走了。

吕四海身穿贫贱与富贵共荣的油渍麻花的蓝长袍，犹如一只腐朽落漠、随时准备迎风倒地的旗子，杵在缝隙很大的柴房门旁，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扶着门框。

他的极度瘦削的脸颊似一张苍白的面皮包裹着的一个骷髅，失神的眼球凹陷在眼眶内。

他浑身瑟瑟发抖着，一滴浊泪像是从一口枯井里渗了出来，紧接着又一滴泪随着他的颤抖从另一口枯井里掉了出来，终于，吕四海这杆破旗软绵绵地颓落了下来。

四十多岁的吕四海悔青了九曲回肠，他双手抱头，嘴里念叨着女儿的名字，喉咙里发出垂死的兽般的嘶鸣声。

吕招弟坐在轿子里，青葱年少的身体随着轿夫们脚步的节奏而上下左右地晃悠着，她的思想恍惚而空灵，散漫的心藤藤蔓蔓般四处纠缠，一个名字不自觉地从她那红润的樱桃小口里激烈地崩了出来“招弟！招弟！”。

就在这人生颠簸的时刻，她聆听着自己的声音，才恍然明白了那原来不是个名字。名字应该是期待，是希望，是爱与美的共生体，而“吕招弟”却只是一种召唤。这召唤与她的出生无关，只是对另外一个生命的关注与期待。于是，她在这越来越随意的颠簸中，开始怀疑自己的出生。

据说，吕招弟出生的那一天，吕老太爷养了多年的一只鹂鸟正在吃食，歪着脖子只看了她一眼，就惊惧不安，扑愣着翅膀乱飞，然后竟自惭形秽一头撞死在墙上。

这也仅仅只是传言，并没有人去考证它的真伪。但后来，这个女孩子还真就长成了一个全县最标致的美人儿。

吕家家大业大，就是少男丁。从吕四海往上已是三代单传，更加之对吕四海的绝望之情，吕四海的爹极其盼望吕文氏能给他添几个孙子，这种殷殷切切的盼望令吕老爷子几近望眼欲穿。

吕文氏出生于一户书香人家，人长的白净体面。自幼跟随母亲学女红，也学了些字。那些字串成了三从四德，却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荣誉，而是将她牢牢地钉在了她人生的耻辱柱上。

吕文氏果然不负全家人的期待，十七岁上嫁给吕四海，十九岁在生下女儿后的第二年就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更奇，一落地便是粉面生辉，嬉笑怒嗔，就是不会哭。把个接生婆吓得容颜失色，扔了剪刀撒腿就跑了。吕婆婆心中也奇，但更多的是惊喜，她亲自披挂上阵，为孙儿剪脐带净身子，料理着初生的一切。

吕老太爷当时正在院子里的太阳底下站着听信，猛然看到接生婆逃命似地从屋里奔出来，脚底板一凉，差点瘫倒在地上。

当听闻是个男孩，吕老太爷于是欣喜万分，两只饱满的像鱼一样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一张颇似鹦鹉一般的嘴呵呵地笑出了声。他将这世上唯一的太阳慷慨地赐予了孙子——取名吕太阳。

吕太阳满月那天，吕老太爷单将吕文氏一人叫到堂屋，命吕文氏关好堂屋门，才从裤腰带上摘下一串铜钥匙，打开了散发着高贵与典雅气息的亚光的红木箱子，从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长方形小红木匣子，妙的是这个小匣竟有一只小巧的瑞兽银锁头，钥匙单独栓在吕老太爷的裤腰上，足以显出它不同寻常的珍奇。他打开小匣，里面铺着薄薄的黄色宫缎，宫缎上躺着一只小儿手掌般大小的羊脂玉壶。这玉壶玲珑莹润、白如炼脂，旁边有一个空着的壶洞儿和一只小巧的戴草帽的羊脂玉人，另外还有两个果壳般大小的空洞儿。

“这原本是一对羊脂玉壶，名叫乾坤壶，你爷爷说是你们的太爷爷传给他的，曾是万历皇帝喜爱的稀世珍宝。今天我把它交给你了，好好替我孙子保管着。”

吕老太爷用手指着小木匣和小银锁说：“这只小叶紫檀的玉匣是由皇宫里的能工巧匠铢量寸度，精心打制的，工艺堪称吹影镂尘，盛放两只玉壶恰如其分。锁上这把银锁以后唯有这把钥匙才能打开，否则用任何法子打开都会是玉匣俱焚。”

吕文氏受宠若惊，双手接过宝贝时说：“爸，还是您老保管着吧。要不，就给孩子他爸管吧。”

吕老太爷却一脸严肃的表情，语气坚决而郑重：“不，这件事你一定得听我的，我孙子长大成人前不能给任何人，尤其是四海！”

老太爷神情黯然，咬着牙床骨说：“四海以为我早已把这件宝贝出手了，村里的人也都信以为真。你记着，一定不能告诉他。”

顿了一下，老太爷的表情舒展了些，他和颜悦色地对吕文氏说：“你拿出来看看，它白如羊脂，晶莹欲滴，触手生温。如若将它放置水中，再取出时必是滴水不沾。这也是它与其它玉的不同之处。你记住，君子如玉：白璧无瑕，柔润有骨。我们吕家要传承的正是羊脂玉的这种君子之风。”

吕文氏望了望手中小匣子里的玉壶，狐疑地问道：“爸，那另一只玉壶在哪？这个玉人儿是谁？还有，这两个空着的位置……好像也有东西呢。”

吕老太爷叹了一口气说：“你们爷爷生前一直都在寻找那只乾壶的下落，只知道在洛夏一带，他老人家穷其一生也遍寻无果。至于这个玉人儿，好像是戴着草帽的农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神农氏。另外的两个小坑里是有东西，只看坑的样子大约是太阳和月亮。”

吕老太爷接着慨叹道：“乾壶、坤壶、玉人、太阳和月亮，这是一个难解的古玉之谜啊。”

吕文氏听得痴迷，双手捧着小匣子，只管望着老公公发呆。

吕老太爷从旁边的八仙桌上拿起一把酒壶：“你把它拿出来，我这就告诉你它的神奇之处，它们为什么叫做乾坤壶……”

吕文氏慌忙点头，正要拿出来时，有人推门，紧接着吕四海的声音传进来：“爸，您开一下门。”

老太爷将手中的酒壶放回八仙桌上，示意吕文氏将小盒子在宽大的衣服里藏好，然后去开门。

吕文氏开了门，低着头跟在吕四海身后。

吕四海肃然而立，疑疑惑惑地问道：“爸，她怎么了？”

老太爷面对着儿子，一张老脸生硬如铁：“你有什么事？”

吕四海赶紧答道：“我来跟您商量明天还需要请的人。”

老太爷说：“罢了，罢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我累了，你们出去吧”。

不久，吕老太爷就结束了含饴弄孙的惬意生活而离奇死亡了。

那天，春和景明，吕老太爷正抱着宝贝孙子在院子里晒太阳，才几个月大的孙子用胖胖的小手捋他的胡须玩，玩得正高兴呢，忽然，吕老太爷仰头直视着天空，手指着太阳的方向，另一只手抱紧了吕太阳，大张着嘴巴，一句话未说出口，便靠在太师椅上气绝身亡。

天上，一朵浮云在太阳跟前缓缓飘动，一会儿像马，一会儿像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