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牢之听得她那模模糊糊的几个字,愣了许久后,鼓足了勇气,颤颤巍巍地打开了食盒……在盒盖落地的一刹那,他噌得起身,不及步下楼梯,就从二楼的窗户飞出去了……
那日,首次不待建康宫的朝会散去,郗家的马车就进了宫门。不过片刻,郗超急行而出,许是走得太急了,咳嗽不止,上了马车,便直奔青阳楼而去。
青阳楼的门口上挂着副匾额,正是曹操名句“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没想到,今日‘操’真迎来了‘嘉宾’。
干江仿佛吃饱了似的抚了抚肚子,大大的伸了个懒腰,才不情愿的唤来了跑堂的将桌上的一片狼藉收走,而她自己则踱到窗边赏风景。
她实不知,建康城的春天如此美丽,青阳(春别称)楼上赏青阳,果然妙哉。
未几,她旁边的另一侧窗被打开,郗超发颤的声音传来:“我答应过冉操,明年此时邀他踏青的。”
她未转头,只是缓缓道:“彼岸之景比这里更美,你不需遗憾。”
两人像有默契般的同赏着春景,刘牢之却是耐不住了,急吼道:“为何冉郎君会变成这样!你究竟做了什么!”
如此安详气氛被打扰,干江不禁叹了口气,徐徐回身,冲他笑了笑,“小奴,我就是什么也没做,才会变成这样。”
刘牢之的红脸上再也没有其他颜色了,因为连双目也变成了赤红,他将食盒缓缓抱起,周身的哀绝气息迟迟不散。
他发狠的声音从没有过的清晰,一股脑的灌入了干江的耳中:“我长得奇异,连父母都嫌弃我,差点就要将我抛弃,是冉郎君救下了我,将我带到主公身边,从此我就跟着主公。这世间上,唯独主公和冉郎君待我好,在我心中,他们就是我的至亲!干江,告诉我是谁做的,我发誓,我一定要将他挫骨扬灰!我发誓,我发誓……”
干江听着这个声音,仿佛就回到了那日。那日,她也是这样喊的……
。。。。。。
龙城遏陉山下,等女巫最后的祝祷祭祀礼完毕,干江就感觉到脸上凉丝丝的,她伸出手摸了摸,那片冰凉转瞬化成了水。等她再回望眼前祝台上的胡姬妙郎们,渐渐都披上了一抹银色……
下雪了,这是遏陉山时大旱多半年来的第一场雪。
鲁口地险峻,短时难攻,慕容恪便退兵中山,休养待战机。正好燕国(前燕)景昭帝慕容儁为平民愤,安民心,便想派使者来此祭祀冉闵,龙城(太原)乃慕容恪(太原王)封邑地,况冉闵乃慕容恪所获,此事交予他再合适不过,于是作为人质的冉操自然也跟过来。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慕容恪到此,携旨奉天,追谥冉闵为武悼天王,当日降大雪。
干江手肘用蹭了蹭旁边的冉操,有些可惜的说道:“哎,听闻慕容恪上表,力荐你做三卿,力图改制,可是真的?若真要彻底汉化了,如何再见这样赏心悦目的群魔乱舞啊。”
冉操眯了眯眼,略一思忖,小声道:“他想试探上意而已,我诸多挟制在他手中,用我做傀儡最好不过。”
干江拍了拍他的肩,状似忧愁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受美人扰之,弱弟拖之(时冉智等悉早已被斩首),你还是乖乖准备当鲜卑驸马要紧。”
冉操登时三条黑线上脸,心情比苦瓜还苦,“非我清高,若是上了贼船,想下怕就难了。”
她小声嘀咕道,还不是清高?我宁为草寇,不为水鬼。
从昨夜祭礼准备到今天,冉操整整站了一天一夜,昔日脚伤复发,疼痛难忍,却仍硬撑着。她早就想辞别离去的,但也许就是冉操这份执拗的孝心,让她不知怎得就陪冉操到了今天。她想,今日该是离别日了,红尘天涯才是她该走的路。
此时仪式已成,慕容恪下了灵台,和主事的巫祝好似在争论什么,看他的样子,是有些为难,看来最后也难达成共识,气得他拂袖而去。
干江对能将一代神将气成这样子的巫祝十二万分的佩服,不禁远远的朝他竖起了大拇指。而巫祝好像背后长了眼,竟在这时回了头。虽然带着面具,但那双眼,好像掺杂了世间百味的复杂神情,让干江一时定在了那里,不知所措,就那样看着他向自己走来。
那巫祝原是看向她的,可走到了跟前,却转向了冉操,向冉操躬身作揖道:“这位郎君脚下虚浮,站立不稳,可是有脚疾?”
“旧患而已,站得久不免脚肿。”
那巫祝听了有些欣喜道:“仆有一偏方,倒是专治脚肿、气血不通的。可与郎君言,若是能治好郎君,也算美事一桩。”
“巫祝割爱,赠与良方,操感激不尽,实无以为报。”
适才欣喜的巫祝却有些踌躇,望着日尽处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那郎君听好了,生地二钱,王不留行二钱,独活三钱,配之金银花做药引,切记,切记。”
说完不待冉操答话,便提步而走了,冉操不禁道:“这巫祝好生奇怪。”
干江内心有些惶恐不安,只道:“所以这药方你还是莫信的好。少时采药卖钱,药理也是懂些的,这方子不像治病的,倒像催命的。”
他们正欲走,一小厮急忙跑来拦住,“二位留步,我家王爷待会儿要在这灵台神殿摆宴,您们可是座上宾,请稍等片刻。”
冉操奇道:“我从未听过在灵台摆宴的,这是何意?”
“王爷刚吩咐的,小仆实不知。”
干江打开腰间青竹伞,将两人头上这满天大雪遮住,“唉,自古多少豪杰葬是在鸿门宴上啊,冉操,有人项庄舞剑,我便做回项伯好了,刀山火海,我陪你闯一闯。”
冉操面上有些动容,只道:“干江,今日团圆夜,我本还想请你赏花灯,燃篝火的,但……”
“不必,你只要陪我一起尿遁就好。”
她确实有此豪言义气,但……
大宴上,杯盘狼藉,干江冲冉操勾着小指头,眼神迷离,“清凉山上闻仙香,呼来酒翁作仙酿,寥做英雄少成将,摘得敌幡与卿赏。冉操,千杯不醉者堪堪就是本尊啊,你说,我怎就难得糊涂呢?”
冉操悠然笑道:“你确然醉了。”
干江摆摆手,指着冉操的鼻子道:“山鬼,稚子何辜,藏我阿母作何?将我阿父又埋在何处?将杜衡又……又……”话未说完,干江便趴到桌上了。
只听她犹自喃喃道:“长生……莫吵……”
冉操无奈,解下披风,盖到她身上,心中默念刚才干江所念诗句,这诗,会是荀羡所作吗?
与卿赏?年清凉山上年少的你与她究竟是有如何的美好过往,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壮志满腹的少年,缘何竟变成如今这般冷情冷心之人。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此时,慕容恪坐在上首,笑望着冉操,道:“本王给了你这么多时日,你可想好了?鲁口粮草难以为继,早晚要归我手中,到时鲁口百姓任我鱼肉,你说我将怎么做呢?还有,我为你求了王上,不惜得罪群臣,得罪苻生,将冉魏君厚葬,你就不感念恩德么?”
冉操苦笑,“大王厚爱,操愧不敢当,迎娶之事恕操不能从命,这是对郡主负责,也是对冉魏子民负责。”
“冉魏?早就没有什么冉魏了!以后,寸土寸地,都将是我慕容鲜卑氏的天下,你,只能臣服于我。”
“没有冉魏,还有晋室。”
慕容恪闻言怒道:“罢了!你如此不识抬举,本王保你作何!”说完露出阴惨惨的笑:“既如此,本王与你做个赌约如何?赢了,本王再不强人所难,放你和令弟走。输了,也别怪本王无情。”
待干江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缚住手脚,动弹不得,她急忙道:“这是为何?发生什么事了?”
同她一起被缚住的冉操苦笑道:“对不住,连累你了,我不肯娶鲜卑郡主,便被慕容恪绑起来,送到苻生那里。”
干江听闻惊呼:“”什么!去苻生那里?!天啊,那我们……不,是你,你还能活吗?”
“能,只要我说自己有玄石图在手,他不敢轻易动手的。”
干江恢复了平静,只道:“但愿吧。”她看了看四周,应该还在遏陉山附近,她不由道:“是去洛阳吗?”
“不,是去太原王府。”
二更天,王府内……
守卫们倒不再绑着他们,只领着他们进了西宫处,然后便退下了。干江眼观四周,内心更加惶恐不安了。
其实室内铺陈很平常,甚至可以说是温馨,慈母针线,家严笔砚,青竹木马,元宵花灯……干江想,这怎么会是苻生所居的宫殿呢。
“长生是谁?”
深思中的干江被冉操的声音突然惊醒,有些茫然。冉操看着她的样子,浅笑道:“刚才在囚车,你梦中所唤。”
见她许久不答,冉操微摆摆手,道:“算了,你失了许多记忆,想必也是不知吧。”
“不,我知道。”说着她嘴角微扬,又道:“命自有时,可总有一个地方是万物停滞,那里没有时间,没有生死。心,由希望而生,因绝望而死。人,为恶为善,总会留一处温暖,给自己。而这团心火,却要别人为自己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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