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万里
院里的海棠花树开得繁茂,清香阵阵,见任婉日日空对账本,令仪不免心疼,又想起之前大夫特意交代的话,只好硬着头皮劝道:“姑娘,几年院里海棠开得格外早些,是祥瑞之兆呢,姑娘要不要去赏赏花?”
任婉去并未停下手中动作,只回道:“不了,我做这些事没有临雍的速度,只好用些时间来补了。”
令仪不忍,再劝道:“姑娘,恕令仪多嘴,之前赵公子虽只打理任家不到一年的时间,但的确把上下都收拾得服服帖帖,姑娘何必要自己亲自操劳,放心静养一下岂不更好?”
“令仪,你又何苦这般劝我,你不是不知我心中症结何处。云涯攻下康城之后,又久久没了动作,平白消磨士气。而临雍越是将任家打理得好,我这心里,总觉得越发不放心。可我直觉却是我该信任他,此番下来,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任婉微微抬眼,见令仪担忧的眼神,不觉心疼,只好软下来,道:“好了,别板着个脸,去收拾张藤椅吧。”令仪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一时高兴极了,忙不迭跑去收拾。
三月初的阳光算不上刺眼,但令仪还是特地将藤椅放置在花树下,任婉一袭白衣躺在花树下,右手拿着账本静静看着。但不一会儿,便被阳光晃着,觉得有些眩晕,干脆唤令仪取了毯子盖着沉沉小憩一会儿。
也不知躺了多久,缓缓醒转,见日头已偏西,不由暗叹一声,这身子果真还是大不如前了,小憩一会儿竟能睡这么久。见令仪不在旁边守着,也不由疑惑,伸手欲取毛毯下来,却突然意识到左手竟已连一张薄毯都拿不动了。缓缓举起左手,迎着余晖看去,多亏师父真传,原来可怖的伤口如今也在慢慢消减,不再如之前那般明显,但到底要彻底消除,却是没有办法了。
恍惚一会儿,任婉换了只手抱起毯子按原路回屋。却不想,刚转过海棠花树丛,就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往这边来,避无可避。任婉微觉不自然,稍稍用毯子将左手掩住,这才往前走去。
赵临雍低头颔首算是见礼:“劳任姑娘收留在下如此时日,临雍感激不尽,只是,临雍今日,正要去向任姑娘道别。虽中土遥远,但毕竟才是故土,临雍此番,也算叶落归根,将要回到关中去了。”
任婉低首,微微沉吟了一会儿,道:“既是如此,祝赵公子一路顺风。”说罢福了一福算是回了礼,又将左手往毯子里藏了藏,这才绕过赵临雍回屋。
赵临雍静立良久,终于还是深吸一口气,往星云馆外走去,来也两袖空空,去也空空。
约莫过了十来日,这日任婉正仔细查着刚刚孙宇送过来的账本,正忙碌间,栀子的清香莹润满室。任婉轻轻望向门口,那株栀子依然静立在那儿,花瓣繁复,温润馨香,不由失神。
怔忪半晌,任婉起身至窗前,遥望了无数次的鉴湖,依旧风起波澜,微微莹润。往远方看去,正是中土的方向。
案上是黎音细细做好的白玉兰花饰,任婉拿起一朵白玉兰,花瓣之下有纱巾,轻轻缠绕几圈,一朵栩栩如生的白玉兰开在手背之上,可怖的疤痕消失不见。任婉笑笑,下楼往别院去。
熟悉的门推开,里边却再没了熟悉的人。任婉仔细点灯,剪了剪灯花,这才细细看了看房中,屋内整洁,想是令仪派人来打扫过的。
但屋内赵临雍的东西却并没有搬走,有些奇怪。仔细回想一番,这才想起,那日赵临雍应该本只是过来道个别,准备回来再收拾的吧。只是不想她那般绝情,一句挽留也无,这才了无牵挂径直走了罢。
任婉走至案前,案头上还堆着他平素最爱读的书,一本一本看过去,都是与商有关的,自己平素也读多了,自是没有兴趣。目光一扫,却发现最下边有一本薄薄的册子,任婉将册子轻轻抽出,随意翻了几页,却忍住了才没有倒吸一口冷气。
册子不厚,前几页细细记载着嘉州的地理风土,后几页却是密密麻麻的上古奇阵布阵及破阵法,却并非平素江湖中的困阵和杀阵,反倒是行军之阵,字字珠玑,如琢如磨。
任婉心下一惊,将册子好好收在袖间,又在屋内环视一周,确保没有其他东西之后,这才出门找令仪,急急吩咐道:“令仪,我要出一趟院门,这些日子,你与黎音谨慎盯着些。”又补道,“格外留意些芸夫人。”
令仪还要细问,却见任婉已经急急出门去了。任婉疾驰在夜里,向着中土方向打马而去。约莫十来日,这才抵达关中。
任婉在赵府门口投了拜帖,许久才见小厮出来会话:“这位姑娘,二公子请您这边相见。”
任婉也不多想,径直跟了上去。却不想走至中途,换了丫鬟领着直接拐进了内院。任婉留心看了一眼,赵家果然是巨富之家,院内物件皆价值连城,且雍容大气。
丫鬟停在门口,示意任婉赵临雍在里边,就径直退下了。任婉低头看了一眼左手,见花饰还在,这才推门而入。
却不想,一眼看到赵临雍正在作画,画的却是贵妃榻上斜倚着的一名女子。女子杏眼含春,看向赵临雍的眼神里满是柔情,见任婉进来,却是含了挑衅之意。
赵临雍并不抬眼看任婉,只道:“坐吧。还有一点就快画完,稍待。”
任婉却径直走到案前,一把抓起宣纸扔到一旁,又转头对那女子道:“出去。”语气冷冷,竟俨然是主人样。
女子哪里肯,媚眼看着赵临雍。赵临雍抬头看一眼任婉,道:“出去吧。”
待得女子哭哭啼啼地跑出去,任婉这才戏谑道:“怎么?不过大半月不见,赵公子变得这般颓丧?”
赵临雍却不以为意:“任姑娘好威风,竟然一路从嘉州威风到关中来了。”
静静看向赵临雍,眼神里一丝凄迷若隐若现:“如今,你就这么不想看到我?”可惜只是一瞬,快到赵临雍以为自己有了错觉,因为下一瞬见到的任婉还是那个淡然拒人千里之外的任婉。
赵临雍笑笑:“哪敢,这不听到下人回禀也是立刻请了任姑娘进来么?。”
任婉本欲接话,却正好看见窗边的花瓶里随意斜插了几枝重瓣栀子,径直走到窗边,伸手拂过栀子,淡淡幽香,与他送她的那株栀子,香味无异,只得自嘲般笑笑:“你不愿见我也就算了,如今既然来了,又何必连好好说说话都不能?”
赵临雍冷笑一声,“是啊,任大小姐,何必呢?从一开始到如今,你都是这样,初见你便可以为了金银随意取人性命,到了现在还是,我处处为你与顾云涯考虑,即使受了重刑都未吐露你与顾云涯如今的半分关系。而你呢,除了不信任还是不信任。任大小姐,你告诉我,如今你唱这一出,到底想干什么?”
听完这番话,任婉眸子里的光转为黯淡,只可惜赵临雍背对着她,并不能看清任婉的神情。任婉压低了声音道:“也罢。如今既没有人情可言,那我们谈谈结盟。想来赵公子没有忘记吕相的故事,不知今日还有无兴趣?”
赵临雍回头,迎上任婉注视的目光,冷冷一笑:“多谢任姑娘抬爱,只可惜,吕相之尊的确可贵,但也不值得用尊严去换。”
说罢就要唤人送客,自己也转身就要离开,任婉呆呆愣在那里,待赵临雍经过时才突然反应过来,伸手去抓赵临雍,却只抓住了他的手臂,赵临雍目光一扫,冷冷拂袖,将任婉的手甩开,许是力道太大,不偏不倚,白玉兰缓缓滑落,可怖的伤痕暴露于日光之下,硌得人心里一阵发寒。
任婉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反倒是先于赵临雍一步夺门而出了。赵临雍的脑袋嗡一声炸开,也不及细问,夺门而出。
赵临雍纵马疾驰,饶是如此,也赶了大半日才追上任婉。已然入夜,任婉想是体力不支,在一处溪流畔勒马停下。见赵临雍追过来,也并没有太大反应,木然站在岸边,左手微微举起,迎着微弱的月光看去,疤痕虽不如刚愈合时那般可怖,但到底还是突起无数,条条疤痕皆丑陋不堪,难以入目。
赵临雍勒马,就那样静静站在任婉身后,她看了手多久,他便看了她多久。许久,赵临雍终于下定决心,上前与任婉并肩而立。任婉侧头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只将左手细细收起,再不言语。
赵临雍问道:“这是何时的事?”
任婉淡淡道:“有些时日了。”
赵临雍问:“是上次的事?”
任婉只轻轻摇头,赵临雍轻声道:“你虽不肯承认,但我能猜到。你一句都未提起过,想来是在怪我太过鲁莽?可我,顾公子行事的确太慢,虽我不知他到底心中作何打算,但我却知道他这样做无异于白白消磨士气。而且,帝都波谲云诡,你多留在帝都一日便危险一日,所以自作主张私下做了那事。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以为在帮你,最终却害你成了这般。”一字一句说道,到最后,眼里竟然噙了丝泪意。
任婉扭头看向他,眼神里空荡荡,又似木然,缓缓说道:“临雍,之前的事,又何必再提?你行事鲁莽陷任家于不义害我于危难,这些都没什么,毕竟我也从未真正相信你,从来不过利用罢了。此番来找你,也是希望你跟我回去,为了下一次的利用而已。”
赵临雍苦笑道:“从我想起我将那东西遗忘在星云馆的时候便知有这一天,但我却不愿再回去取。如今既已这般,那又何须谈什么利用不利用。我们都见识过赵朔的阵法,战场上只怕他会更了得,而恰巧我精通这些,算不上谁帮谁,也算不上利用不利用,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你要顾云涯胜,我要权势罢了。”
“想来你知道我要你去做什么,临雍,我生性多疑,这次权当做我最后一次相信你了。你带着碧娆去康城吧,那里也许更需要你。可是临雍,这一次不是我在身边了,如果你再给人不信任感,我不确定会不会有人非要杀了你以全万一。”任婉低声道,字字含血,却又隐隐含着一丝威胁。
赵临雍静静注视着掩盖在重重纱巾下的手,低声却又坚定地说道:“我知道。你既已选择再次相信我,我便不该再鲁莽。又或者权当是为了你不远万里前来关中,或者为了这只手,我也知道我该怎么做。”
风起,一阵凄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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