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赤顶五花兽来去如风,从未像现在这样,被人大摇大摆地骑在身上,再加上又是一个曾经砍伤过自己同伴的坏人,因此心里不舒服之至,一味地迸纵窜跳,脚下腾挪闪跃,拼了命地想把马小天给颠下来。
马小天被颠了几下,也是难受之极,肚中的五脏六腑几乎都搬了一个家,但想到自己倘若稍不留神,就可能终生困在此间,最后多半就是慧元那样的下场。一想到这些,身上不知道从哪里就生出一股力量来,双手紧紧地抱住五花兽粗壮的脖子,任凭它如何发狂,身子就像一贴膏药似的,死死地贴在它身上。
一挨它动作小了些,马小天就伸出拳头,猛击它头顶那颗红色的肉瘤。五花兽吃痛不过,发足狂奔起来,马小天伏在它身上,耳边呼呼风响,身边的景物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已在身后数丈开外,最后干脆闭上眼睛,听凭它把自己带到哪里去罢了……
那天夜里,花溪奴躺在百药门自己的床上,横竖睡不着,一会儿想到好似从天而降的马小天,一会儿又担心自己将师父藏在“那个地方”,会不会被人撞破,一时间万虑如麻,久久不能入眠。
啪!桌上的红烛似乎也耐不住寂寞,爆了一个灯花。花溪奴叹了一口气,翻了个身,正想沉沉睡去,这时就听房外有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就是这里了,快走!”
这人说话时故意将声音压得极低,又隔了老远,本来也听不分明,但花溪奴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芳心一阵荡漾,忍不住轻呼出声:“是马小天!”
她急忙从床上跳了下来,略略整了整凌乱的头发,将黑发仔细地覆盖在前额上,正想打开房门,转念一想,孤男寡女的深夜相会,似乎不便之处甚多,但就这样不打开房门,却又说什么也舍不得。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咬了咬牙,一下拉开门,探出头去,轻声叫道:“是你吗?我在这里!”
这样在深夜里呼喊一个男子,不用说也是生平头一遭了,花溪奴登时羞红了脸。但好在没有尴尬太久,花溪奴就发现,门外静寂无声,哪里有半个人影?隐隐约约倒可以看见远处似乎有两个人,转过一间厢房,迅速消失在一株野木槿树后面,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花溪奴微感奇怪,走出房来,轻掩上门,悄无声息地跟在两人身后。她身形娇小,脚步又轻,那两人只顾在前面没头苍蝇似的乱窜,丝毫没发觉身后已多了一条尾巴。
过了半晌,两人转到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前,左看右看,兴奋地交头接耳。花溪奴躲在一边,微露出一只眼睛,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眼看着他们用手中刀在一扇窗格上拨了两拨;眼看着他们伸进一只手,轻轻地将里面被他们拨离了窝槽的格闩抽出来,放在一旁;眼看着他们将窗格拨下,一个接一个地翻身跃入了小屋中。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凭借着头顶上的明月在天,疏星数点,逐渐认清了这两人的身形,心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他们!”
花溪奴盯上的这两人,正是今天才来到百药门,要替死鬼师父讨回“公道”的安在农、酒中仙哥儿俩。他们蹑手蹑脚地进了屋,晃亮火折,只见屋子中央,一张退光了漆的香几上摆放着一个神像,灯光暗淡,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酒中仙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冲着神像拜了三拜,他师兄安在农从几上取过一盏油灯点着了,不耐烦地推了推酒中仙,说道:“师弟,你是来求神拜佛的吗?还不快找!”
酒中仙又是“嗝”的一声,喷着满嘴酸臭的酒气,笑嘻嘻地说道:“安师兄,我们要偷拿人家东西,总要让此间主人知道才好,免得他事后问起来,没个说法,这就叫做──做贼的心虚,放屁的脸……脸红!嘻嘻!”
安在农一向看不起这个师弟,这时又见他说得不伦不类之至,心中更加厌烦,哼了一声,转身在桌前架上乱翻起来。
屋中有不少瓷瓶瓷罐,大多上面都贴着标签,写着“虎狼草”、“雷公藤”等字样,安在农俱都不理,只在那些书册中找。
过了半晌,安在农看来还是一无所获,有些不耐起来,将手中的一册书扔回书架,恨恨地道:“这里也没有,那里也没有,谁知道白老贼把东西藏到哪里去了?到底是个守财奴,难怪死的那么早!”
酒中仙安慰他道:“师兄,咱们师父留下的袖底风,本来就已经是一门武林绝学了,咱们又何必去偷人家的东西?再说,别看师父将药经和‘百转千回手’说得那样好,说不定也是个名不符实的,兴许还不如我们的袖底风呢……”
“谁说百转千回手不如袖底风!”半空中忽然响起一个人的声音,屋中两人自然是吓得不轻。酒中仙尤其胆小,如果不是腿脚一阵阵地发软,几乎就要夺门而逃,倒是安在农还算镇静,往后退开一步,从衣襟下取出一对奇门兵器,紧紧握在手中,看着小屋中间的一个白发老者。
这人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仿佛一直都在,只是安在农等人瞧不见他而已。这时他双手抱在胸前,眼睛紧紧盯着安在农手中的东西。
只见安在农左手拿着一件物事,扁平如匣,长约七寸,厚三寸,匣外加三道铁箍,匣口梅花状排列,花蕊和花瓣处各有一孔,共有六孔,匣尾有一块蝴蝶状钢片,上面光洁如镜,右手举着一只小锤,与普通小锤相似,只是柄短而锤重,看样子是用来敲击匣底用的。
那老者在这物事上扫了几眼,冷笑道:“老童教出的两个好不成器的徒弟!竟敢来打药经和百转千回手的主意!嘿嘿,我的东西,就是那么好偷的么?”
安在农乍一听那老头说“我的东西”,心里头顿时滚过一个名字,脸上刷地变了颜色,正要失声喊出那个名字,屋子东西窗外就各有一男一女惊惶不安的声音响起──“师父!”倒像是替他喊出来的。
喊声甫毕,啪啪两声,窗子被人推开,跃进两个人来,东首的那个是百药门的现掌门岳寒,西首的那个不消说,自是已在窗外偷听多时的花溪奴了。
那老者白隐君看也不看岳寒一眼,自顾自地将头转开,说道:“哼,好徒儿啊好徒儿,你还有脸叫我师父吗?那天你趁我练功之际,在我背后突施偷袭,那个时候,你的心里可叫过我一声师父?要不是溪奴这孩子,偷偷将我藏起来,又骗你说我已经死了,这些年,还不知道你要拿出什么手段来对付我呢!是用虎狼草,还是用金刚石?又或是干脆手起刀落,割了老夫的首级?哼哼!”
他说话的语气和从鼻子里喷出的气一样,都是凉的,话中的“好徒儿”听起来自然不是指他的“溪奴好孩儿”,那定是在一旁惶惑失措的岳寒了。
岳寒本来就生了一张大白脸,这会子听白隐君不断地数落自己,脸色越发地青白,枯槁得毫无人色。这么多年来,他早就已经厌倦了师父在各种场合,在各种不同的人面前,说起他小时候“父母双亡,饿得快要死了”,白隐君“给他吃的,给他喝的”,诸如此类的往事,把这些往事当成故事一样的谆谆教导他。
随着这些故事在他耳朵里不停地进进出出,他对师父的感情,也从开始时的感激涕零,深自敬惮,逐渐变成后来每次只要听见师父讲起这事,就有一股说不出的厌闷烦恶。终于有一天,当烦恶之情一年一年地累积,累积到正好够将感激之心跌跌撞撞地赶出心间的时候,他就对正在练功,心无旁骛的师父下了手……
在向师父的后背击出那掌“千灵碎裂”之时,他的手抖得很厉害,心里更是打定了主意,万一师父没死,自己便立时自尽,绝不能顶着一个“弑师”的罪名茍活于人世,受千夫所指。
似乎是岳寒少年时的不幸,老天给了他这一次的运气,因此他赌上性命的这一掌,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地打在白隐君背心“气海俞穴”上,白隐君猝不及防,当即鲜血狂喷,眼见是不活的了。此后几天,岳寒倒着实是狂喜了几天,直到那时,方才有了一些自由自在的感觉。
现在白隐君突然回归,刹那间让岳寒的心凉了半截,就像是瞬间坠入了一个极寒的冰窖,又悔又恨,狠狠地瞪了花溪奴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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