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声音发颤,推脱道:“这……。这礼我收不得,太贵重了。”
杜骛挥一挥手,不以为然道:“宫里时常赏赐金饰下来,杜某又尚未娶亲,在我手里也是白白浪费。施二夫人大可留着赏给府上的姑娘们。”
杜骛虽然措辞十分客气,但口吻却不容置疑。平阳伯夫人见状,忙接口笑道:“施二夫人若是不收,我们不就真成蹭吃蹭喝之人了么。”
平阳伯夫人说完,其余几位夫人都掩口笑起来。周氏仍觉为难,脸上神色甚是忐忑,一时进退皆不得。屏风后头的佑昭听外边儿的气氛好像僵住了,心里也暗暗着急。
施老太太出马替周氏解围,大声吩咐刘嬷嬷道:“去撤了桌上的梨花酒,换‘满堂香’上来。”
平阳伯夫人惊喜道:“呀,没想到今日我这么有口福,‘满堂香’可是御酒,嘉德十五年后宫里便不再赏赐外臣,好些年吃不到,都快忘记什么味儿了。”
施老太太笑呵呵道:“今日总要让二位吃回本儿来。”
接着厅内众人又齐齐大笑起来,周氏眉头一松,招呼女眷们去到屏风西侧入席。杜骛则留在东侧和几个男孩子同坐。
周氏是寿星,席间众人劝酒自然都冲她来,几海碗下去,没一会儿便酒气翻涌,话也多起来,在她带动下,这桌倒是一直欢声笑语不断。
然而隔壁桌的气氛却非常微妙,沈易谦完全不顾及旁人,一杯接一杯给自己灌酒。杜骛虽然笑得和煦,但文修和文仲在他面前都很拘谨,除了夹菜便是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开口和他搭话。只有直肠子的文侓兴冲冲问道:“侯爷,那个战场上是不是很凶险啊?”
文侓不问不要紧,一问便把杜骛这个老兵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他从北疆讲到蜀中,又从蜀中讲到南疆,期间每场著名战役都有所涉猎,还不乏一些战场奇闻轶事。而且他口才奇佳,几段战事说得详略得当,波澜起伏,错落有致,即精彩又刺激,实实在在让听众感受到了什么是耳中有声,眼前有物。
趁着杜骛喝茶润嗓子的功夫,文侓拍手称赞道:“侯爷好厉害,比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讲的还好,快接着往下说。”
文修紧张地瞥一眼杜骛,又饮了杯压惊酒,恨不得拉文侓出去谈谈,竟敢把统领千军万马的赫赫将军比作只会耍嘴皮子的说书先生。
结果最先坐不住的居然是沈易谦,他方才喝得太猛,胃里翻江倒海泛起恶心来,向众人解释了两句便慌忙跑出去醒酒。他跌跌撞撞甫出厅门,听门旁的一个丫鬟问道:“沈公子没事儿吧?不如随我去旁边的小阁醒一醒酒,小阁里已备好醒酒茶。”
沈易谦茫然抬头,见那丫鬟面容清秀,有些眼熟,于是问道:“你平日在哪里伺候?”
那小丫鬟笑笑,“我是七姑娘身边儿的一个二等丫鬟。”
沈易谦听到“七姑娘”三字,立时放下戒心,抬脚随她去了花厅斜后方的小阁。
进阁后,那小丫鬟先将一杯醒酒茶放在茶几上,又回话道:“沈公子先稍事歇息,我再去添些热水来。”
那小丫鬟出去时把门顺手轻轻带上,沈易谦端起醒酒茶狂饮几口,茶水的苦涩感在口中轻漫开来,尚未等到清甜的回味,却先惹出了心中的悲伤,不禁想起昨晚在沈夫人房中的情景。
“母亲与我置气作甚?人家詹尚书更中意蔡阁老的嫡幼子做女婿,我也无能为力。”沈易谦冷笑道。
沈夫人怒喝道:“若非你今日摆张半死不活的臭脸,人家詹尚书会不正眼瞧你?我实话告诉你,你父亲已给过我明话,断断不会让你娶昭丫头,你趁早死心,别再耍小伎俩。”
沈易谦双目瞪大,嘶声喊道:“为什么?难道母亲也这般狠心么?眼睁睁看儿子得不到心中所爱,抱憾终身。”
沈夫人见沈易谦说得激动,心中一软,语气缓和下来,劝道:“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我和你父亲也是为你好,你要明白我们的苦心。”
沈易谦面上露出讥讽之色,“母亲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因为父亲的仕途,才牺牲我的幸福。”
沈夫人见沈易谦软硬不吃,急得落下泪来,“我问你,清远侯的爵位你还要不要?倘若将来你父亲百年后,爵位被旁人抢去,你和我一起寄人篱下讨生活,你也不在意么?”
沈易谦冷声道:“母亲不必吓唬我,父亲膝下只有我一个儿子,还有谁能和抢?即便将来我无所建树,也有清远侯的爵位庇护我们母子俩,母亲何须担忧。”
沈夫人凄然笑笑,“傻孩子,你想的太简单了,可别忘了你大伯其实是有儿子的。”
沈易谦目光闪烁不定,问道:“母亲是说询堂哥?询堂哥被他外租养在乡下,估计这辈子不会再回京城,又怎能和我争爵位呢?再说,虽然他是大伯父的遗腹子,但他是庶子啊!”
沈夫人正色道:“庶子又如何?你父亲也是庶子。”她又叹口气,接着道:“你年纪轻,有些事儿还想不周全,可我作为你的母亲,事事都要细细考量,才能保你将来的安乐富贵。老太太当年狠心送走询哥儿,这些年表面上对他不闻不问,实则是在保护他,不过是为了让咱们二房对他放下戒心。老太太每年都会让赵嬷嬷的儿子送张二百两的银票去询哥儿外祖家,用的都是她的私房银子,公中账上并看不出什么端倪。”
沈易谦大惊,“母亲怎么知道?”
沈夫人并不瞒他,“老太太身边儿的莺儿是我的人。”
沈易谦摇头,面色为难道:“祖母……,祖母很疼我,你实在不该提防她。”
沈夫人连连冷笑,“疼你?询哥儿身上才留着她的血。你是什么?若是她心里没有算计,我又何必殚精竭虑地防着她。”
沈易谦听到此处,浑身一软,整个人颓然跌坐在身后的软塌上。
沈夫人走过去,用手按住他肩膀,安抚道:“好孩子,你听母亲一次,过几日再见到詹尚书不能意气用事了,他掌管着吏部,手握天下所有文官的升降,任免大权。等你娶到詹姑娘,有如此得力的岳丈,你的爵位便多了一层保障。”
沈易谦眼神呆滞,怔怔望着远方,今晚他听到了太多他并不愿听到的真相,每个人都要为成长付出足够的代价。过了半晌,他忽然幽幽道:“母亲,明日施二夫人的生辰宴带我一起去吧。我想最后再见一见昭妹妹……。”
施家小阁里的沈易谦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惊醒过来,听门外的小丫鬟禀道:“沈公子,大老爷和二老爷回府了,要重新在外院设席,沈夫人正寻您回去呢。”
沈易谦沉声道:“知道了,你先去吧,我即刻就来。”
他拢一拢衣衫,整理好发冠,正欲离去,却又被心头的烦恼缠住脚步,放佛有巨石压胸,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抬手打翻了茶几上的一盆迎客松盆景来发泄怨气,盆景底座瞬间四分五裂。
他猛然瞧见破碎的盆景底座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缓缓俯身过去,原来是一个绣木槿花的香囊。他见到此物,心间一凉,喃喃低语道:“槿儿……,昭妹妹,难道是昭妹妹特意让她的丫鬟引我过来。”他紧紧捂住那个红色香囊,鬼使神差地收进了袖筒。
沈易谦回到花厅时,他面上已恢复常色,施湛和施澎正和杜骛客气地寒暄。见他进来,施湛立时道:“既然人齐了,请杜侯爷随我们移步去外院,咱们再痛快喝一场。”
杜骛朝施家两位老爷做了个请的手势,他们三人并排走在前面,施家几个男孩子和沈易谦跟在身后。眼看众人将要跨出厅门,却见佑晗的大丫鬟玉荷端着几杯热茶跑进来,她从沈易谦身旁经过时,两人的左右臂恰好撞到一起,她手里的黄花梨木托盘飞了出去,沈易谦的手臂瞬间被茶水浸湿。
施湛不悦道:“谁教的你规矩?竟敢这般莽撞。”
屏风后的女眷听到动静,不知发生何事,也赶紧纷纷走了出来。
玉荷脸色苍白,忙帮着沈易谦擦拭右袖口,并求饶道:“沈公子,我不是有意的,您快帮我求求情吧。”
沈易谦躲避不及,玉荷三两下便把那个红色绣木槿花香囊拍到了地上。
忠勇伯夫人眼尖,率先看见落在地上的香囊,惊讶道:“咦,谦哥儿怎么会有女儿家的东西在身上?”说着已过去拾起那个香囊,仔细端详,她笑道:“这香囊好精巧,还绣着木槿花呢。”
此言一出,施家人无不骇然,把目光都转向了佑昭。
佑昭心底一抖,眼前一场风波在所难免,冷眼瞥见人群中唯有一人还保持着镇定神色,那便是佑晗,果然是她,只是不知她算计的是自己还是沈易谦。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