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里,秋雨绵绵,散去了大半暑热,亦带来了温柔和煦的清风。在这适宜养病的舒爽时节,短短几日后,佑昭身子已好大半。终日躺在床上将养很是无趣,便想着取几本书来打发辰光。
于是佑昭求着月榛帮忙找书,怎料月榛却是不肯,“姑娘再忍耐几日吧。大夫临走时千般叮嘱过,要姑娘安心静养,切莫做劳神之事。再说,姑娘害病前,书架上的书就已被整理好,挪进了箱笼,准备带去京城。现下去找也是麻烦。”
佑昭正躺在床上一筹莫展。站在门口的小丫鬟轻挑竹帘迎端着热汤药的月松进了次间儿。月松甫一进门便抱怨道:“姑娘快喝吧,我生怕药凉了不好入口,一路端着药罐从厨房跑来,胳膊险些断了。”
佑昭见月榛难以说动,只好揉着月松胳膊讨好道:“好月松,帮我寻本书来吧。这几日母亲命我留在泛竹轩静养,终日无以自遣,心气郁结,又怎会利于养病。”月松怕再纠缠下去药就凉了,只好先应下哄她喝药。
佑昭喝完药,又饮了碗下火的甘草汤压了压苦,方开口道:“去帮我寻《乾朝纪事》来,就是我从哥哥手里抢来的那本书。”
月榛哀道:“姑娘要那本不好,偏偏是这本。我和月松整理书箱时,原想着把姑娘平日里爱看的放在上面,上京路上若是姑娘想读,我们找起来也便利。这本书姑娘从四少爷手里抢来后就再没碰过,眼下这书定是被压在箱底了。”
佑昭坚持要读,月榛无法,只得喊来此时还是二等丫鬟的月桂和月枝来帮手。佑昭好静,不喜人多,此时在她身边贴身伺候的就只此四人,余下皆是些粗使的丫鬟婆子。对于施家这样的世禄之家来说,确实少了些。周氏三番两次欲要送人过来,都被佑昭拦住,周氏拗不过她,只好作罢。
不多一时,几个强壮有力的粗使婆子便把四个装书的大樟木箱笼抬进了泛竹轩。佑昭粗粗一看也是吃惊,不想自己竟积攒了这些个书。月榛搬来把大红酸枝交椅放在院中,扶着佑昭坐下,又在她腿上盖上一层云纱薄被,方才开始找书。
《乾朝纪事》由几位具有撰史宏远的民间文人编纂而成,记录了乾朝开国以来历代皇帝在位期间的大事要闻,既不是正史,遂只在民间私下流传。此书若是细细品评可读出些为官之道,这几年渐渐成了广大学子手中的必备之书。学子们闲暇时拿出来读一读,也好为将来考取功名后进仕打个基础。经过上一世的灭门之祸,佑昭便起了心思欲要多了解些朝堂上的事儿,若是将来有什么不测也好有个主意。
四个丫鬟素知佑昭爱书,都不敢大肆翻箱倒笼,只得小心翼翼地逐本翻查。月松为人风趣,边找边说笑话,逗得众人不时大笑。此时临近午时,日光透过簇簇细竹斑驳地洒落下来,竹叶带着清爽的香气,缓缓地诉说着生命的顽强。慵懒而闲适的气息在四周弥漫,耳边又是欢声笑语不断,佑昭静坐在这如风的岁月里,心荡神驰,贪婪地享用着这份久违的惬意。
忽然一个脆亮声音传来:“哎呀,我就说么,我们府里就属泛竹轩最热闹,每次经过都有笑声历历在耳,连我们路过的听了心里都欢喜呢。”接着就看见一个着水绿衣衫的秀丽女子进了院里。
“绿湖姐姐怎么来了,可是母亲有什么吩咐。”佑昭眼前一亮,笑道。绿湖是侍奉周氏的丫鬟,除了孔嬷嬷就属她在周氏面前得脸。
“二太太这几日筹备上京事宜,忙得脚不沾地儿,方才正说歇歇准备用午膳。谁知杨夫人过府来探望姑娘,这会儿正和二太太在正院叙话。遂先打发我来知会姑娘一声儿,姑娘也好稍作准备。”绿湖走到佑昭面前低声回禀道。
佑昭听后有些无奈,杨家的人迟早还是要见,这个时候过府,只怕还要留饭,挤了个笑容道:“我知道了,等下麻烦绿湖姐姐转告二太太,不如今日午膳就摆在泛竹轩吧,正院那边就别忙活了。”
绿湖想着这样倒也便利,连忙应了,又和月榛说笑几句就告退回正院了。月松扶佑昭回房中稍作梳洗,因在病中不好上妆,只帮佑昭梳了个简单的双螺髻,插了枚素银倒垂莲簪,又加了件黄云素缎褙子。这样看起来倒是清雅宜人,也不失礼。佑昭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容颜怔怔出神,不免想起了和杨汝炜的一些往事。
当年施家二房初到镇江,本就人生地不熟,许多事情办起来不如在京城熟门熟路。又甫迁新府,内宅中的人与事皆要细细规整。周氏初理一府事宜,一时没有头绪,为此头疼了多日。杨夫人素来就是个八面玲珑,练达能干的,平日里又喜结交权贵,得知施府境况后,主动请缨来帮周氏。没几日便得了周氏欢心,至此之后二人便姐妹相称了。后来杨夫人又举荐了自家的专馆先生来给施文修授课,帮着施大人夫妇解决了许多初入新地的棘手问题。施府为表谢意,也为减轻授课先生每日施家和杨家两边跑的压力,便索性留下先生在施府供奉。又邀请杨汝炜来施府和施文修一道读书,一应花销俱由施府负责。
才满五岁的佑昭得知后也吵着要和哥哥一起读书。施大人本就疼她,又想着女孩子读书识字也可陶冶性情,便爽快应了下来。谁知这一读竟是四年,直到施文修返京读书,施府才遣了先生散了专馆。三人相伴长大,感情自是亲厚。杨汝炜又素知佑昭脾性,常常寻些诗词画册或是名贵笔墨与她,佑昭总是欢喜接下。施文修离开后,两人还常常一起评诗论画,人前人后毫不避嫌。直到佑昭年满十岁,有了自己的院子,周氏才对她约束起来,断了两人私下往来。周氏和杨夫人将此事看在眼里,却心照不宣。杨汝炜虽家世不显,但样貌性情都没的说,只要佑昭喜欢,施大人夫妇必然不会阻拦。
月松才停手,就听见周氏和杨夫人已进院来。佑昭忙迎了出去,方要上前见礼,杨夫人就拉住她手道:“好孩子,现下还闹什么虚礼,我今日原是来探病的,总要亲眼见你大好了,我才能安心。”佑昭谢过,迎着周氏和杨夫人一道进屋里叙话。
两人进屋后便在临窗的炕上坐了,佑昭坐在周氏下首的圆凳上,一个小丫鬟端上茶果来。杨夫人喝了口热茶,率先开口:“昭丫头看着清减了不少,不怪周姐姐心疼,这么好的孩子遭了这般罪,凭谁看见都得难受。”说着拿帕子拭了拭眼角。
“累伯母为佑昭担忧,佑昭很是不安。还没多谢上次伯母送来的碧粳米,这丰润县的米吃着虽好,却也难得,伯母定是费了许多周折才寻来的吧。”佑昭说着站起来向杨夫人屈膝行礼以示谢意。
杨夫人听到这话儿,心里疑惑,那米明明是杨汝炜送来的,却只谢自己。往日佑昭并不会如此见外,今日怎么听着话里话外皆是要和杨汝炜撇清关系的意思。莫不是杨汝炜哪里惹了佑昭不快。但从佑昭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只是有些疏离。杨夫人素来就把佑昭当作准儿媳妇看待,这门亲事她是极满意的。虽说杨家在镇江府也算是一等一的人家,但和施家却是不能比,自从她与施家攀上这层关系后,可是羡煞了一众镇江贵妇。施家原是松江府的名门望族,随着施老太爷入京为官逐渐又在京城站稳了脚跟儿。施老太爷为人刚正,一生清白廉洁,在京城颇有名望,一直做到正三品的大理寺卿。施家老太爷过世后,两个儿子又极为争气,现下施家大爷施湛官拜都察院左副都御使,施澎又即将调任为礼部右侍郎。一门出了两位朝中三品大员,想不兴盛也难。若是杨汝炜能顺利娶佑昭过门,凭施家在京中人脉必能保他将来仕途顺遂无虞。
杨夫人极其看重与施家的往来,遂决定再探探佑昭口风,于是开口道:“我才在炜哥儿面前提了提,他倒是上心,没两日就寻来这米,我若告诉他你吃着好,这孩子指不定会多高兴呢。”
此时恰好有小丫鬟进来添茶,佑昭亲自端起杯热茶送到杨夫人手里,“这都是伯母和母亲素来交好,又时常教导炜哥哥要把佑昭当妹妹般疼爱,我才能有今日之福,偶尔生病也有多人惦记。佑昭无以为报,自会把炜哥哥也当作亲哥哥般爱重,方能不辜负我们一起长大的情谊。”
这话说的直白,杨夫人脸上果然有些挂不住了,手里的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僵在那里,不知该怎么接话。周氏白了佑昭一眼,出来打圆场岔开话头儿,说起了最近的搬迁琐事。杨夫人听到佑昭的“兄妹”之言,顿时兴致全无,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周氏。屋里的气氛立时变得有些微妙,佑昭只作不觉,静静听着两位长辈闲话家常。直到小丫鬟在外间摆好饭,来请众人入席才打破尴尬。谁知杨夫人却怎么也不肯留下用饭,随便找了个托词便匆匆归家了。
最后只有周氏留下陪佑昭午膳,夹起一块儿佑昭爱吃的五味蒸鸡到她碗里,“你今日是怎么了?听着像是话里有话。我知道今日炜哥儿没随杨夫人一道儿来探病,你心里不快。可你们两个长大了,要懂得守礼避嫌,不能再由着性子胡来……。”
佑昭放下筷子,娇声打断周氏道:“母亲连日来忙着搬迁入京的事儿,很是辛苦,不如明日我来帮母亲吧。”
日光斜照,愈发衬得佑昭如清泉般灵动清亮,却唯有沉静的双眸像是承载了厚重的记忆,深不见底。周氏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岁月何时来过,不觉间连自己的幼女也好似长大了许多。察觉佑昭不愿多谈杨汝炜的事儿,周氏也没再开口,只是静静陪她用完了午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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