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南朝一惊,顿时立在那儿不动。段红绫已经走进了小舍,见了那少年便道,“哟,是陈小少爷回来了呢。你姐姐在暂得楼呢。”
那少年见了段红绫也很是亲热,近到她身边,拉着她衣袖道,“红绫姐姐你可来了,小固一直在想你呢!”
段红绫轻轻一戳他前额,笑道,“是吗?是想我吗?”
那少年嘿嘿一笑,道,“一样一样,我想一想小流哥哥,想一想李罔哥哥,自然也就想一想红绫姐姐了。哎哟,红绫好姐姐,你什么时候才能让小流哥哥教我舞剑,李罔哥哥教我掷飞刀啊。”
段红绫双手抱拳,故意板起脸道,“你姐姐不准,我就不准。你啊,好好念书,以后给你姐姐考个状元回来。”
那少年大不乐意,小嘴一撅,道了声,“不说了。把盏,我先回房睡一觉,吃饭了叫我。”便气鼓鼓地从后门出来往自己房间而去。
宋南朝早已躲在游廊一侧的暗处,待那少年进了会客厅堂才走了出来。迎面正撞上段红绫。
“你还在这儿呢,我还想呢,怎么一回头就不见你了,”段红绫道。
“哦,我……我见这些画不错,便忍不住停了脚步看一看,”宋南朝指着游廊道。
段红绫瞥了一眼两侧游廊上装裱的悠远山水画,她也不懂,便“哦”了一声,拉了宋南朝的手便走,走了两步段红绫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道,“对了,你适才可见着了菀菀的弟弟小固?”
宋南朝摇了摇头,“我只注意看画呢,不曾注意有人。”段红绫又“哦”了一声。
那少年自然便是陈固。
宋南朝记忆极好,才见到陈宅书籍铺的名字时,便想到了昨日在西湖湖心亭乔行简介绍陈固时,说的是便是临安棚北大街睦亲坊南陈宅书籍铺的小主人,于是在门外时她便有所踌躇。只不过按耐不住好奇心,宋南朝还是入府一见,想若是迎面撞上了,她再见机行事便罢。
而当宋南朝见了陈菀菀,立时便也明白这便是昨日提及的陈固的姐姐,只不过及至聊完都未见到陈固出现,最后才听到他的声音,既然可避,便有心一避了。毕竟昨日陈固认识的宋南朝是服饰莫名华丽的茶肆女,今日突然又变作了逃离桃花源衣装寒酸居无定所的孤女,这变化要寻一合理解释一时间想来倒也是费神。
出了陈宅书籍铺,宋南朝与段红绫沿着棚北大街一路直行。段红绫告诉宋南朝,他们的船停在临安东城外菜市运河的安乐桥下,靠近崇新门,而这条棚北大街直通东青门,东青门在崇新门以北,她们便先出了东青门,再往南行些路便是。
宋南朝自然无异议。
除了转滚轮与水下憋气,十岁后她还自虐般练过日日10公里长跑直跑得累瘫在地再不会生出诸多杂念,以至中学、大学时参加校运会轻轻松松便拿了女子长跑的第一,赢过了一班体育生,躲了好些天的体育老师才躲过了校运动队的邀请。今日在临安这日行几十里自然也不会让她腿脚有何不适。
这一路上,段红绫才讲起,她与陈菀菀相识,正是四年半前在她还在汴京之时。
当时汴京已是金国的陪都,众多宋朝贵族士大夫都随朝廷南迁,不过那儿依然有许多不愿离乡背井的宋人。段红绫出生在蔡州,距离汴京不远,她虽家人早亡,独自一人,但也不愿南下,为讨生活,十八岁时便去了临近的汴京卖艺。
某一日,段红绫正在开封最大的酒楼王楼唱一段唱词,围观人众不多,却有一位一身孝服的少女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最后还从袖中取了一锭银子给她。
“那少女是陈小姐?”宋南朝问道。
“嗯,没错,那便是菀菀。后来听说,菀菀父母早亡,她家中似乎也无其他叔伯之辈,这一辈只有菀菀与小固姐弟二人,由他们祖父抚养长大。小固年幼,那年,菀菀祖父突发重病之后,便嘱咐16岁的菀菀接过陈宅书籍铺。之后,她祖父沉疴难起,拖了一年便去了,临终希望回归汴京旧土葬于汴京郊野的家族墓地,菀菀便雇了人,扶灵柩一路北上。那一日,她办好祖父入土之事,便想在返程前看一看汴京故土,正巧便到了王楼。”段红绫回忆道。
宋南朝略是感慨,她想四年多前以陈菀菀一介少女,该是如何辛苦才能千里迢迢地扶灵柩回故土。
“你那日唱的是什么曲子吸引到了陈小姐?”宋南朝问道。
“那日我唱的曲子便是李清照的《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拈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说着,段红绫便吟唱了起来。
虽刻意压低些了嗓音,但段红绫歌声清澈婉转,她与宋南朝两人正走过盐桥,这歌声自然是引了舟子齐齐纵目往桥上望。
宋南朝明白,这首《永遇乐》约是李清照作于高宗绍兴二十年,即公元1150年的作品,当时李清照已是晚年,幽居临安。这首词上阕写的是她在临安过元宵的情景,下阕则是回忆少女待字闺中时在北宋京城汴京过元宵的情景,两相对比,其之于故土的怀念,自己天涯寥落的痛苦,字字真切。
只不过,段红绫唱这词的时候却是在金国治下的汴京,并非在众多宋人南迁侨居的临安,她在汴京唱这首《永遇乐》自然是有些奇怪,想到这节,宋南朝便问道,“红绫姐,你为何选择唱这首词?这词是李清照自伤身世,悲愤故土难返之作,而你当时便在她后半生朝思暮想却再未得回归的汴京啊……”
段红绫微微一笑,“虽然我关心不来家国大事,不过终究还是宋人,国土沦丧之痛还是有的,而且汴京当时也依然有不少宋人生活,也都保持着旧有的习惯。这类唱词本就很受欢迎。但终究汴京已沦为金国陪都,唱些太明目张胆国仇家恨的词也不好,我想了想,觉得这首《永遇乐》不错,便唱了。便给金人听了去,也是宋人女子自伤身世埋怨赵宋朝廷无能,并不打紧。”
“原来如此,”宋南朝立刻便明白了。
在当代历史记述中,靖康之变后,徽钦二帝被俘,北宋灭亡。次年,宋徽宗第九子,宋钦宗之弟康王赵构称帝,并完成宋氏南渡。高宗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以岳飞为首的南宋将领收复部分落于金国的失地,宋廷主战呼声极高,然而高宗妥协苟安,主张求和。次年,南宋朝廷与金达成《绍兴和议》,南宋向金称臣,两国东以淮河中流为界,西以陕西大散关为界,以南属宋,以北属金。岳飞以“莫须有”之名被杀于风波亭。
此后,宋孝宗赵眘这位南宋最有作为的皇帝曾于隆兴元年,公元1163年,不宣而战,发动隆兴北伐,但最终因宋廷军力上的不足,北伐无疾而终,南宋与金国签订《隆兴和议》,两国疆界与《绍兴和议》时相同,达成了此后50多年的表面的和平。
而对恢复国土的执念与对朝廷无能的愤恨,确为南宋历代仁人志士的共通情感。李清照的词当年便有合集于世流传,在汴京的宋人听来也会心有戚戚,而在“金国领土”唱此类以风月抒胸中块垒、埋怨宋廷无能的作品,也还算安全。
念及此,宋南朝轻轻一叹,道,“红绫姐姐唱这词,陈小姐听了自然是感触颇深的。”
“何止,她当时便落泪了!”段红绫道,“在汴京时喜欢我唱词的人也不少,不过也不会有谁是听着便当面哭出来的,当日菀菀一身孝服,又是泪流满面,我见状吓了一大跳,立刻也不管了其他客人,就说今日不唱了,便去看这姑娘这是怎么了。她也不说话,只是呆呆坐着。我便陪她坐着。直从白日坐到天黑,然后她忽然说话了。”
“她说,‘我叫菀菀,你怎么称呼?’我自然便报了我的名字,然后她叫了一桌子最好的酒菜,招呼我一块儿吃,一边吃又一边问我,‘为何唱李清照这词?’我便说了下缘由。菀菀当时也没说什么。吃了饭她却忽然问我,‘第二天还唱不唱?’我说唱啊,还在这王楼。于是第二天中午当我来到时,发现菀菀已经在那儿了,我又开始唱,将李清照后期的词唱了个遍,又开始唱她少女时的词。我唱完了菀菀又照常点了王楼最好的酒菜招呼我一起吃。”段红绫说到这里,唇角微微牵起。
“陈小姐没让你唱别的?也没说别的?”宋南朝问道。
“当时并没有。一连七日,菀菀午时必到,我唱完了她便点了酒菜请我,也不说别的。第七日吃完酒菜后,她才忽然问我,‘会不会唱首岳飞的《满江红》?’我一听便吓住了,想这首词可准得把金兵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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