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院办楼门前,看着路上三三两两的人群。五年之间,通往校大门的斜坡路两边,花园已经重新修葺一遍,道路两旁枝繁叶茂的行道树,枯黄的树叶在寒冬的冷风里回旋着掉落地面。图书馆外墙面重新粉刷过,整栋楼焕然一新,电子阅览室发黄的旧电脑也全部更换了液晶显示屏和新的主机,只有多功能厅每晚七点依旧上映着一元一场的电影,一如十七岁那年的冬天,只是我明白,那些青春的时光和浪漫的情怀已在漫长的岁月里淡化远去,再也回不来。
每年十二月初是C大的双选会,来校招聘的单位在院办大楼前的空地上摆起一张一张桌子,放上公司的铭牌和招聘简章,学生们拿着自己的简历前来,负责招聘的人员坐在桌子后面,和应聘的学生简单交谈。
昨晚接到秦瑞的电话,吕阳他们公司来C大招聘应届毕业生,她跟吕阳一起回学校来看看。我看了看手机的时间,十一点了,估计他们已经快到了,我收好东西下楼等着,昨天说好大家一起吃午饭。
图书馆门口远远的站着一个人,微微低着头,在大理石柱子边踱步,从我这里看过去,能看得到大半个侧面,当他转回身来走了一小步,我停下了正要迈出的脚步。五年了,我刻意的不去想起,避开他的一切消息,却原来记忆是如此的清晰,如排山倒海般涌来,任你挡也挡不开去。我极力的忍住心绪,不让眼泪溢出去,却再也提不起力气走过去。
他微笑着向我走来,停在两步远的地方,温柔的看着我,眉若远山,眼波如水,眼底有浮动的光影。我抬头望着他,眼泪无声无息流下,忍不住,擦不完,停不了。短暂的僵持后,我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叹息,接着手被他握住,往校门方向走去。
我落在他身后小半步远的地方,打量着这个我爱的男子,烟灰色的毛呢外套,留着精神的短寸,干净,清爽,还是那么修长的手指,此刻正把我的手握在他温暖的掌心。
热热的眼泪顺着脸庞流下,我拿另一只手背蹭了蹭两边脸颊。他感觉到我的动作,放缓脚步回过头来:“他们已经订好了包房,叫我过来接你。”这是五年后,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依然那么柔和的声线,那么磁性的嗓音。我知道他们是秦瑞和吕阳,但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大脑已经空白,只是默默的跟着他往前走。他牵着我往师大后门那边走,我们都没有开口说话,他看我一直用手背擦着泪痕,中间停下来拔了拔我被风吹乱的刘海,用纸巾给我擦了眼角,又继续牵着我的手向前走。
秦瑞和吕阳等在包间里,他们定的是一家名气颇高的中餐厅,我看了看那古色古香的装饰和包间的名字:残荷听雨,刚平复下来的心绪又荡起涟漪。秦瑞打开门就朝我蹦了过来,抱着我的头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吕阳把她拉过去,两口子的眼光落在我们拉着的手上。“赵明磊怎么把你心肝儿惹哭了”,秦瑞一向口没遮拦惯了,她看见了我脸上的泪痕,我此刻却略感尴尬,赵明磊为我拉开椅子,轻轻放开了我的手。秦瑞走过来想和我坐一块,又被吕阳拉了回去,宽大的一张圆桌上就变成我和赵明磊一处,秦瑞和吕阳在一处,貌似楚河汉界隔江相望。
服务员陆续的上完了菜,都是秦瑞点好的,有我爱吃的清蒸鲑鱼。
秦瑞开了一瓶红酒,倒了四杯,从桌上转过来两杯,赵明磊都放到了自己面前:“她沾酒必吐,叫一杯果汁。”
我伸手取了酒杯:“没事。”我抿着嘴唇低下了头,感觉自己思绪混乱,一只手在我后脑上轻轻顺了下头发,一如当年那般宠溺,我鼻子一酸感觉眼泪又要流出来。
“来我们碰一下吧,苗苗我们好多年不见了,赵明磊也是难得碰上一次。”秦瑞适时的举起了红酒杯,和吕阳先碰了碰,然后我们都站起来一起碰杯。吕阳和赵明磊边吃边聊着公司的事情和近期的项目,秦瑞偶尔的跟他们插几句话,三个人聊得起劲,从他们的聊天中听出赵明磊是来C市竞标一个高新技术产业园的大型电子企业园项目。他不时的停下交谈为我夹菜,可这顿饭我却吃得索然无味,一颗心上上下下不在状态,思绪早已经翻越了千山万里,沉浸在过去一点一滴的回忆里。秦瑞几次朝我张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一碗鸡汤放到我面前,他递给我一个白瓷勺子,我实在是没有胃口也没有去接那只勺子,“喝点热汤,天冷”,他凝目看着我,将勺子放到汤碗里。我在他的注视下小口小口的喝完了半碗鸡汤,一张温热的毛巾又递到了我手上。秦瑞一直在对面朝我挤眉弄眼,我想也不用想知道自己肯定脸红了。
“你下午怎么安排的?”秦瑞问赵明磊。
“我要去一趟企业园,5点回来。”赵明磊回答秦瑞的问话,眼睛却一直看着我,仿佛在向我交代。
“我跟吕阳去学校招聘会看看,他来了也不能不露面。”
赵明磊又问我:“你下午还回学校吗?”
“下午没事,我刚才出来没带包,要回一趟办公室。”上午走得匆忙,还有些教案没整理,本想吃个午饭就回去。
“那我们一路。”
“我送你过去。”
秦瑞挽着吕阳,赵明磊依然牵着我的手。
“苗苗拿了包跟我一块回酒店去,我这儿等着一车子话跟你说呢。”
“嗯,我上去拿了就走,你不搁那儿呆会儿?”
我的食指无意识的挠了挠赵明磊的掌心,这是当年他牵我手时留下的习惯,赵明磊马上反手和我十指交叉的握着,我感觉心慌乱的跳了跳。
“吕阳在那儿就行了,我又不是他们单位的,赵明磊晚上回来一起吃饭啊。”秦瑞接着说。
吕阳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对秦瑞说:“晚上公司的要聚餐,你跟我一块去。”
赵明磊对我说:“你在秦瑞那儿等我,我回来接你。”
“嗯”,我低低的应了一声,他说什么我总是顺从的听着应着,和从前一样,仿佛有他在我就不用担心只需要安心,他抓着我的手用力紧了一下又松开。“我们先过去了。”吕洋拍了拍赵明磊的肩头,挽着秦瑞走开了。
一时间只剩下了我们两人,我站在他旁边手足无措心慌意乱,“我…”我正准备说我回办公室去了,话没开口就被赵明磊打断:“陪我走一段,我的车停在礼堂那边”。
我的手仍然被他握得紧紧的,我怕被熟人看见,挣了挣,他却没有放开。我们并行在校园的环道路上,头顶不时有落叶飘下,风吹得我脸上冰凉,被他牵着的手却起了热汗。我很想问一句你还好吗,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中午的校园行人很少,我任由自己跟着他的脚步往前走,走过小湖边,走过小卖部,走过阶梯教室再到礼堂边的停车位上。
他的外套没有扣,敞开的衣摆里一件米色的V领羊绒衫,衬出他紧窄的身型,我有一瞬间的冲动想投到他的怀里去。他打开驾驶室的车门,回头看我正愣愣的盯着他,他的嘴角微微翘起,一把捞过我的腰贴在他胸膛,接着我的额头上落下轻轻的一个吻,只一瞬又放开。他为我理了理围巾,坐进驾驶室前在我耳边用很小的声音说了句:“宝宝,等我回来。”
我拿了包下楼,秦瑞早等在院办楼门口。她住在丽笙酒店宽大的套房里,一进门就迫不及待的给了我一个熊抱,“亲爱的,这些年我可想死你了!快说说你都是怎么过的。”
“你还是去的瑞士吗,那时候你关注的都是瑞士的学校。”房间内暖气充足,她把我们的外套挂进衣橱里。
“没有,我最后去的西班牙,开始的时候在语言学校,听和说都比较吃力,上课我都带着录音笔,回屋就赶紧翻出录音补笔记,没课的时候就在图书馆背单词做作业,老师留的作业都得自己查大量的资料——网上很少有西语翻译,然后写好发邮件过去。”
“你怎么都不和我们联系,□□留言不回,发邮件也没消息。”
“那个时候很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连书本和课堂都是陌生的,我忙着背单词背字典,就想着抓紧时间把语言学出来,时间紧恨不能一天掰成两天用;开始的两个多月都没有网,后来连上了,□□也不常上的,留言我是隔了很久才看见,邮件在那边没用国内的。”不是我不回信息,每次打开□□看到的那个永远灰暗的头像,从来没有更新的状态,就像心被戳伤了一样,赶紧关了电脑背单词,只有让自己忙得空不下来,才能短暂的忘掉那些记忆。
秦瑞递给我一杯水,水是温热的,我喝了几口将水杯放到小茶几上。
“才出去的时候,很不习惯,买1欧的面包都要换算一下汇率。”我慢慢的讲着:“一边算一边心疼,接近一年的时间我才适应了那边的生活,真的过得很无奈,一个人连米饭都很少煮,煮少了不够垫锅底,煮多了吃不完浪费掉,一个人的时候我都吃得很简单。我们一屋住四个人,等屋里人都凑齐了就吃一顿中餐,一般得等到放假的时候。”
“你一直没回来吗?”
“回来的,每年会回来一趟,呆十多二十天又回去。我没和任何人联系,瑞瑞,对不起。”
“你想他吗?”秦瑞担忧看着我,我的讲述让她动容。
“想。”那样的情况糟透了,每晚睡觉是最痛苦的时候,白天还好忙着这样那样的事情,晚上一空下来,满脑子都是以前那些事,睁眼闭眼都是他,回忆里的甜,现实里的苦交叠着抓心挠肺,那个时候我多么希望有这么一个人,能在我孤独无助的时候陪我聊聊天。每次打开□□我多么希望他的头像亮着,跟我说一句“宝宝”,哪怕就这么一句,可是没有,我一次又一次的希望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的,时间久了我在想他当时就那么走了,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还会不会再和我联系。我看着手中的水杯,回想起那一年多最难熬的日子,似乎时过境迁,现在已感觉不到那些刻骨的伤痛。
“有人追过你吗?”
“有的,中国人和外国人都有,可是自己心里有那么一个人,不愿再和别人接触了。再说出国前我妈叮嘱我别找个洋女婿,她接受不了。那个西班牙男孩可逗了,天天在学校门口堵着躲都躲不开,还买了花来送我,我后来费好大力气跟他解释清楚了,说有男朋友在国内等着我,再后来我们就成了语伴,我的毕业论文还全靠他帮忙翻译。”
“你怎么去了四年啊?”秦瑞不解的问。
“用了一年读语言班,两年拿了学位,最后毕业在西班牙留了一年,跟着导师做项目。”
“可以啊,妞儿。”我的回答让秦瑞感觉不可思议。
我自嘲的笑了笑:“化悲愤为动力啊,熊掌没了总得留条鱼。”
“后来呢,怎么又去学校了?”
“我爸妈让回来的呗,托康伯伯的关系,进了院办。”
这个回答秦瑞倒是不觉得意外。
“讲师?”
“没呢,行政助理,内勤,打杂的。”“说说你和吕阳吧。”我不想过多的提起那几年的事,换了个话题。
“你走的那年开春他就调回了C市的分公司,这样不用到处跑。那年中秋我父母和他父母见了面,我们就这么定了下来。毕业我进了现在的单位,家里给找的关系,两边家里一合计给我们买了房,我们是06年扯的证。”秦瑞慢慢的讲着,我看到她脸上幸福的笑容,就像白天我看见的一样,她和吕阳过得很好,我打心底里为他们感到高兴。
“你呢,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赵明磊他……”
“我不知道。”我微笑着摇头,以后怎么办我还真没有想认真过。
“他结婚了。”秦瑞满脸担忧的看着我,缓慢的开口。
“他……”我抬头,泪溢出眼眶,视线由清晰变得模糊,这个结局我设想过多次,真正听到的时候仿若身临绝境,悲哀一瞬间膨胀开来,心痛得如被凌迟。
“苗苗”,秦瑞打断我的话,拉着我的双手,关切的说:“忘了他吧。”
我没有回答,我明白她的担心,我守着一颗孤零零的爱他的心,却不敢怀有任何的期许。我放不下他,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这仿佛是一个死结,越扯越紧,我解不开。
“他过得并不好,他很苦。”秦瑞看着我,一字一句的说:“赵明磊,他爱你多过你爱他,他一直深爱着你,可是他的家庭,他要负担的太多,他这几年不容易。”
“我没有怨过他。”我明白,他有他的难处,他爱着我我也爱着他,我们彼此深爱却无奈分开。我盈着满眼的泪,极力控制着不让它流下,越忍却流得越多,秦瑞扯了一叠纸巾递给我,纠结了一会儿,缓慢的开口:“苗苗,赵明磊结婚那天晚上,喝醉了。”
“啊?”我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你也不相信,是吧,我根本不信。以赵明磊的酒量,就是全部人都喝趴下了他也不一定醉。”秦瑞停下来,看着我,又说:“他喝醉了,跑到酒店外面的花园里面,哭着给你打电话,拨你大学用那个电话号码,拨了一遍拨不通又拨一遍,还是拨不通再反复的回拨,最后一狠心把电话砸到地上,砸烂了。他一直叫着你的名字,叫你回来,说要离婚,‘何苗,你回来,我马上离婚’——这是他的原话,一字不差。后来吕阳都看不下去了,跟他弟弟一起把他架回的酒店。砸烂的手机吕阳给他捡起来,带回C市取了卡才扔的。我从来没看见赵明磊那么失态过,我一直觉得,那天晚上他醉酒是装出来的——他并没有喝醉,他只是过不了那个坎。”
秦瑞的话给我带来巨大的震撼,我流着泪看着她,说不出话。
“赵明磊的妈妈和弟弟都在,他的妈妈看起来精神状态不怎么好,他弟弟跟他差不多高,没有赵明磊长得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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