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事态的发展超出了我的掌控，我甚至都不知道如何告诉琳达梁子皓的消息，就更不可能愿意让林小姐察觉我细微的心思。随便一句八卦，我怎么扛得住呢？
晚餐的时候，我一个劲地夸起了班里的同学，尽管从来不提梁子皓。我与林小姐之间，总还是得找些不咸不淡的话题。
“你呀，这些日子张口闭口都是程友川！你这点小女生的心思哟！”
我心里一恼，总还是懒得搭理林小姐才随便找了一个话题，况且也是真心欣赏老程，这苗头怎么又不对了，最烦林小姐这些自以为是的透彻了。
我想刹一刹她透着窥伺的目光，便撂了一句：“明天你逛街我就不去了，这些日子我的手冻得厉害。”林小姐喜欢逛街，爱漂亮——虽然再怎么打扮实在是及不上她姐姐林芳菲半分。
但没人陪林小姐逛街，我们在这座城市除了林芳菲一家是交好的，几户亲戚都没什么特别体面的，也很少往来。林小姐的社交圈局限于唐大野公司的办公室，我当然猜得到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也是偶尔需要奉承林小姐一把，但她显然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
“你啊，一天到晚跟个林黛玉一样，我改天去给买个热水袋吧。”林小姐这话里带刺，听得我来气。我手冻是自小就留下的病患，一到冬天手便皮开肉绽，近于残废。江边爸爸冬天一打电话，第一个惦记的就是我的手，连哥哥也是这个样子的。这林小姐只觉得我多事，这双烂手是个麻烦，当初连药膏都是在初中同学提醒下，我才要求去买的。如今药膏已并不管用，林小姐更觉不耐烦。“你弟弟啊，就好养多了，吃东西也不挑，也没见他乱吃东西生过什么病，身体强得很，你平时不要那么挑剔，有的没的。”
“难不成薯片还对身体好了？”我强忍住语气里的火药味，觉得还是不要彼此下不来台，“虽然说马思睿也偶尔在寝室吃吃这些东西，不过她也是一时放纵才会吃的，我跟你说喔，饮食清淡点毕竟还是有科学依据，口味太重会致癌的啦。”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你弟弟不比你强多了。”林小姐语气里有阴狠。
我实在是不能忍下去，“我跟你说喔，我室友说，婴儿期没吃过母乳的和吃过母乳的比起来，长大以后体质差很多的。我没吃过母乳，先天身体就比他弱啦，这跟饮食又没关系，不能——”
我还没扯完，林小姐已经像头张牙舞爪的狮子吼起来，我虽然心里有不悦，但已经强作平顺撒娇的口气。这几句话的意思容易引火烧身，因此语气里已经故意示弱讨好了。所以她突然这么凶相毕露，我既心里冒火，又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你他妈的现在无法无天了是吧！整天不把我这个亲妈放在眼里！一天到晚娇生惯养，好吃懒做，爬到我的头上来做老子了是吧！倒是应该让贺德勤给你顿暴打吃吃，你才知道点规矩。”
我一肚子的火已经烧起来，这林晓丽又搬出来贺先生，更引得胃里的不适感翻腾爆发，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林晓丽与我的体格不同，她生得丰满壮实，上身胸脯随她来回翕张的嘴一起一伏，再加上目露凶光，脸上横眉立目活生了许多纹路，那一副刁着嘴伏着肥硕的身躯老态龙钟的样子，活像只鼻子喷气的母老虎。
林小姐的嘴是很厉害的，我当然毫无插嘴之力，“你现在活腻了是吧！可以瞧不起我了！谁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我心里冷笑，还真不是你。
贺书奇此时耳膜被震得难受，看不下去，劝道：“猪头不懂事，你就不要计较了嘛。消消气，消消气……”
“贺书奇你给我闭嘴！你贺书立倒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可以不要脸了是吧！和你说句话都是冲的！“我跟你说”“我跟你说”，没规没距！有跟大人说话的样子吗！你不照照镜子，什么嘴脸，你到底哪里比得上你弟了！你哪块脸皮有资格来教训我！我倒是往你脸上摔几巴掌！”
我又是胃里充斥着不适感，又是觉得无可奈何，得了得了，总算是明白林小姐是被哪根引线点燃了。“我跟你说”都是在学校里学的口头禅，并没想到对家长说倒是很不敬的。
以往这种情况下我也是有撩开脸面吼起来的时候，两个女人拍桌子瞪眼，声嘶力竭，骂声尖利，场面蔚为壮观。林小姐倒是说对了，我的确不把她放在眼里。只是歇斯底里地吼实在太耗费心神，弄得我体面尽失，真的是太心累，况且我早已摸清林小姐的脾气，她绝对不是个会对我让步的人。吼来吼去结果都是我输，还不如现在强压住怒火。
我是个记仇的人，眼里容不得沙子，这刀子片一样的侮辱怎么可能不沾了我的血，却要拼命控制住自己起伏翻腾的胸膛，末了语气和软，低三下四道了几声歉，算是过去了。可我当然不会屑于解释那几句“我跟你说喔”完全是无心之过。
我努力克制自己不与林小姐语气狰狞、怒目嘶吼。
不然呢？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如果他看到我面目狰狞的样子，会怎么想呢？我还是那个温柔和顺的贺书立吗？
我只愿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彻底摆脱这个浑身上下发散着腐臭的女人。我没有这样的妈妈，这里也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到我的江边，盖一栋别墅，圈地而居，请够保安和保姆，依偎在江边父母身边，再也没有人搅扰我的清风明月和银河。
多少次了，难道我没有想过吗？我幻想自己的身世终于揭开，我的父亲不是贺德勤，母亲也不是林晓丽，我的父母是让我骄傲的人。不，就算不是位高权重，就算不是富贵人家，仅仅只是普通的，江边爸爸妈妈一样的人也可以，谁都可以，只要他们温柔和顺，是慈祥的父母。我作为韩剧女主角的纯洁性不必得到破坏，就算自己长得丑也没关系，我可以做一个善良的人。善良是女主角最重要的资本。
然而，我不具备这份纯洁性。我比琳达更不具备这份纯洁性。
我从来就没有资格扮演一朵无瑕白莲花，我此刻并不具备这样的清醒，明白自己是个有污点的人，林小姐一家是我一辈子都无法洗刷无法抹去的污点。
林小姐半年前在林芳菲和唐大野的帮忙下买了房子，房子太大了，林小姐也是从银行贷了巨款才把合同签下来的。她一直迟疑着要不要把房子出手了，就着涨的差价赚来的钱，换套小的。
这些事我是没有兴趣的。林小姐总沾沾自喜，以为她还是有点资产的人，而我是最不屑。林小姐那点经营的本事自己是没有的，她手上哪一分不是从林芳菲那里来的呢？再说林小姐的资产我没有什么份，她不舍得在我身上花钱，我自然已经看出来了。我这个人是没有兴趣要次好的东西的，要么就干脆全都不要。
然而林小姐觉得她的事情是我们三个人的事情。她打车拉着我和贺书奇去了那个让她兴奋不已的小区，我一瞧，也就一正常小区，也不新，建筑外观呆板，毫无设计感，也没几处像样的绿化。心想就这么个房子得值四五百万，城里日子真不是一般人过的啊。
今天来是给人看房子，有一对夫妇想买房。真是让人羡慕，买得起房子。我还是自个儿以后好好挣钱吧。
在小区门口等了片刻，我身上冻得哆嗦。冬天保暖的衣服没几件可穿的，林小姐硬是塞了几件臃肿的棉衣套在我身上，我冷得没法子，只好穿上了身。可站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瞅着自己一身狗熊装，突然很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万一碰到梁子皓呢？
梁子皓家在浦东，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可是万一呢？
爱情可以让人变得多么卑微呵。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注意起自己的衣着了。以前自知长得丑，虽然难过，但不曾计较过穿着，总觉得朴素也是引以为傲的事情。可如今我也知道要照照镜子，和好看的姑娘比较一下穿着。
我十分确信自己现在这身像极了狗熊，因为我看过林小姐很喜欢摆弄的那几张照片，里头就有十几张我穿着这身打扮，林小姐显然觉得可爱极了。
在我的穿着打扮这件事情上，林小姐也是控制着绝对的权威的。因而我在这个年纪仍不懂穿衣的审美，也不明白为什么这身棉衣棉裤如此不正常——其实是因为这个号比我的身高大了两个分米。
俩夫妻终于来了，三十来岁的夫妇，看上去体面斯文。我跟在一行人后面，也第一次见了自家的新房子。没什么可激动的，林小姐虽然还没下决心卖，但我也知道这房子最终还是负担不起的。负担得起，我也早就上大学远走高飞了，不会有我的份。
倒是有些难堪，跟在这对中产夫妇身后，我有种难言的窘迫，狗熊装衬得人极像街头遭了霜打的呆瓜，我与他们分明是两个阶级。
本小姐将来是要上世界一流大学的人，以后少说也是个中产，谁让我置身于这窘迫之境的？
林小姐没我那么怕冷，她披着深红披肩，估计自以为得意。不过她把硕大的肩包也包在披肩里面，造型实在是奇特，更别提林小姐身形原来就是很臃肿的。
一回到家，我便脱了衣服，宁愿抱着毯子坐在书桌旁也不要再穿这臃肿得令人难堪的棉裤棉袄。林小姐则在一边啧啧感叹，“这对夫妇挺有气派的，你看那男的给女的开门什么的，那些细节，看得出体贴女人。”我心想你相八辈子亲也别指望找这么个男人，你就不能让你女儿出门穿得像个正常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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