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第二层里的更深一层屈辱是,我像那个为我所不齿的贺先生。
我称我的亲生母亲为林小姐。
当然林小姐是不会允许我这样称呼她的,我生性谄媚,不喜与人争执,更怕挨骂挨打,但又常常做不到精神上的屈服,导致一辈子阳奉阴违的事情没少做过。只可惜,我这辈子对着林小姐叫的每一声“妈妈”,恐怕没有一次是真心实意的,恐怕没有一次是不引起胃里的不适感的。
林小姐怎么能自称是我的妈妈呢?
这也太奇怪了。不过更让我的人生为难的是,如何告诉我的朋友们,我所说的那个“妈妈”并不是“妈妈”,不,不,我心里不把她当做妈妈。鲜有人明白“江边爸爸”和“江边妈妈”是什么意思,为了便于别人分辨我的感情,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造了“干爹”、“干娘”两个词出来,告诉人们这是我真正的父母,实在是太委屈江边父母亲。不过,讲故事的时候就很方便了,让我暂且称呼这个偷走我的江边的人为“林小姐”。
很小的时候,林小姐和贺先生总喜欢拿一个玩笑逗我,尽管现在看来这个玩笑已经一点都不好笑了。
“贺书立,你妈妈是谁?”
“江边妈妈。”
“你怎么这么蠢,我才是你妈妈!”
“江边妈妈是我的妈妈。”
“江边妈妈和我都是你的妈妈。”
“……”
“你看啊,你多幸福。人家都是一个爸爸,一个妈妈。你贺书立可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疼你。开不开心?”
两个妈妈这样惊为天人的理论我多年都不能忘记,如今才醒悟过来这不过是大人们为了说服小孩子,玩弄的小把戏。说这话的人,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两个妈妈的人,大多可悲。
有和没有,其实是没有太大的区别的。
可是小孩子是不懂的,那时候她觉得开心,豁然开朗:唉呀,我贺书立与别人不同!我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
好在最难熬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我这辈子最不想提起的人,有家庭暴力倾向和诸多我不想再提的人格缺陷的贺先生,已经被林小姐扫地出门了。我正在升初三的暑假,这年春天,他们已经办好了离婚手续。我与林小姐团结一致对外(贺先生)的这段时期,正是我们人生中母女情分最浓的两三年。
然而这并不能阻止我对别人夸奖林小姐“好看”而感到不适。林芳菲和琳达好看并不奇怪,而林小姐好看却实在是奇怪。在林芳菲和琳达面前,林小姐和我扮演的角色都是劣等生物。凭什么我长得丑而她好看?
而这些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林晓丽,是夺走了我的江边的人,是击碎了我澄净的梦的人。
别人可以为自己的妈妈美丽而骄傲,而我不可能因为章宇表扬林小姐好看而开心。
在那些把头蒙在被子里,咬着牙齿无声地哭泣和赌咒的日子里,我是多么真心实意地希望贺先生和林小姐是真正的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如果贺先生在拳打脚踢的时候踢我踢得更重一些,林小姐偏心于贺书奇的时候偏得更明目张胆一些,我心上的伤疤越深,就越可以有理有据地向世界宣布,我的仇恨不是没有来由。这样我精神的纯洁性就不会受到污染,我是灰姑娘,而林小姐是后妈,这才符合故事的走向。
而剧情发展让我茫然失措。林芳菲的出现让我们一家来到上海,而因为她固执地在我身上代入了自己,对重男轻女的情形几次三番怒斥,林小姐出于谄媚的目的便不再偏爱贺书奇。
和贺先生的决裂让我和林小姐暂时结成统一阵线,而我出于对林芳菲的谄媚,也不能不装出一副懂事女儿的模样。不然谁供我上的学,谁给我们一家口粮?大城市的霓虹闪烁、欧式壁灯的繁复华丽在孩子年轻的心里种下了欲望的种子,不知不觉中疯狂生长,荒草蔓延滋长,已经生出一片荒原。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而我现在该如何续写我的故事?我可以选择卧薪尝胆,十几年如一日地继续塑造林小姐的后妈形象。也可以选择冰释前嫌,忘却深入骨髓的仇恨,做一个拥有纯净感情的灰姑娘。
这世界并不是由黑白分明的二元分子构造,我却偏偏妄想拥有黑白分明的感情,做一个纯洁的撇清一切的灰姑娘,如此才能赢得臆想中的王子的同情和谅解。我将从人生的苦难里了解,林小姐事与愿违不是那么纯粹的邪恶,而所谓的与过去和解也超乎我想象的艰难,最重要的是,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善良单纯、能够独善其身的灰姑娘。
真实的人性和世界远比十三岁的我所能承受的要曲折幽微,偏偏那个时候我就需要面对这样的难题,拼命想取得一个可以凌驾于对林小姐和贺先生的仇恨之上的道德制高点。心中的排斥感早已深附骨髓,我不明白,胃里的不适感却清清楚楚坦白了一切。
命运无可逃脱。彼时我不曾了解,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怀有最深切的排斥和无动于衷,是我一生注定无法洗刷的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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