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左侧那条延伸向海的长堤走去。走了好一会儿,总算踏上了长堤,才发现不过是乱石堆就的狭长堤道,笔直深入海里,往沙滩那边望去,才发现长堤的起点还有座破落的水泥小房子。我想看看房子正面是什么,蹑手蹑脚踩着乱石绕到房子的右侧。水泥房子大约是住人的,有坑坑洼洼的围墙围着,我的身高只够从围墙上方窥见房子前面的水泥塘子,垃圾污水一堆,乱七八糟。
我寻思着又绕回屋子后面,拐到左侧,踮着脚往屋子前面走去。这就是了,左边直通房子的前院,边上还放着一网海鲜一样的东西,散发着墨鱼的臭香味儿。我定住神往脚边那金属网上的一大盆打量,竟看不真切,像是鱼一类的,分明都煮熟了,飘着香气,可又混沌一片,实在是不像给人吃的。
我已经走到屋子前面,往水泥屋里一瞧,隐约见了人影,还没看清楚就已经被喝住,一个男人吼道:“干什么呢你!”怒气冲冲。
我心想大约是有人住,我冒失了。便缩回头。男人高大威猛,走到门口吼我,几乎要动手了。我站着的地面比水泥房子的地面要低得多,就更加害怕惊慌。
前院突然传来狗的咆哮声。我的天,那狗就在眼前,一只跟小牛犊子一般大的杂毛狗突然从角落里蹦出来,那狗实在是大,身上的黄褐相间的脏毛瞬间竖起,眼神凶猛,对着我吼,直吼得人血脉贲张。如果不是身上拴着铁链子,这凶神恶煞的鬼能直接扑上来吃人。
我总算知道那金属网上的杂食是给谁吃的了。
最可怕的是院子里分明还有另一只狗在叫,我看不见它,也许就在那看不真切的水泥塘子里。不管怎样,我着实被这水泥屋子给惊吓到了,心里直祈求自己没有遇见黑社会,男人一定要对我这个毫无威胁力的丫头网开一面才好。
所以我看到那迎面来的狗时,第一时间双手捂脸放肆地喊出声来,就是告诉男人:我是胆小鬼,没有恶意。
没等男人说什么,我就一骨碌转身逃离了灰房子。走了老远才敢转身看那灰房子边上的男人和刚走出来的女人,并没有追上来,惊魂甫定。
这一惊吓我便离了长堤和海面很久。然而这怎么能使我满意呢。不走到长堤尽头,我是不能罢休的。
我走到远处,回头看那灰房子,门口已经没了人影。我叹了口气,什么人竟住到这荒凉破落,毫无人烟的地方。为避开那灰矮房子里的人,我走到最靠近海面的地方,踏着石头,走上了长堤。
长堤上除了乱石什么也没有,也就零星几片破网,浮标罢了。两边有坑坑洼洼的巨石,一块一块长方形的,中间镂空一条一条,让人想起鱼的骨头。
这些巨石显然是人造的,后来我在海边另一处看见海堤的形状,猜测这是废弃的用来筑堤的石头。
越往前走长堤就离海平面越近,石头的花色就多起来了——靠水的当然是有苔藓的,不靠水的,也嵌着一块块晶莹乳白的贝壳。乱石上还附着着一些更小的密密麻麻的,石青色的,圆鼓鼓的东西。我弯身细看了很久,觉得像螺蛳,又像死了的珊瑚。
大约海水涨潮的时候留下了这些东西。我算是明白了,原来此刻我正与亿亿万万具尸骨为邻。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长堤尽头走,水泥房子和海岸渐渐被抛在身后。等到脚底的石头开始不稳,水花溅起,我便知道该小心了。海风嘶鸣,惊涛击石,我此刻置身于汪洋之中,唯一的依凭只有这些笔直伸向海里的石头而已,稍一失手跌落,或者巨浪袭来,后果不堪设想。我越来越小心翼翼,攀着石头向前。
眼前浪花越来越大,我前头的路就只剩下几块光秃秃从海面露出头的小石头。涛声迭起,海浪在脚底激起碎玉,水花叠得越来越高。我的周身,前后左右上下都是海,实在惊心动魄,叫人不寒而栗。少年派的漂流之旅究竟是如何度过的?老人与海是如何搏斗的?我总算有一点点理解李安和海明威在创作这些作品时的感受了。
我不能再往前走了。
水绿色的海洋,漫天卷地,我感到自己的小心脏突突突跳得越来越快,努力想镇定,想从容欣赏造物鬼斧神工,却不能够。
这些年来,我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孤独,没曾想到真正远离人群的滋味竟是这样的。大海变幻莫测,神秘可怕,我真想立即抽身而退,回到泥土和大地安全的怀抱,回到人群里。
可我不能。我离开泥土,就是为了来看海的。即便多一个陌生人陪在身边,我也不至于如此惧怕。可是那样的话,就不能算真正看过海。既然来看海,就该忍受此处决绝的孤寂。
我想起这就是黄海,区区黄海里一个小湾的惊鸿一瞥,就已经把我吓得半死,林毅夫当年只身游过海峡,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不能不服。
我想装作若无其事,我要对得起这片汪洋恣肆的孤独,便深吸一口气,铆足了力气,对着大海和苍天喊起来:
“秋秋!”
“秋——秋!”
鼻子一酸,在海风里呜呜地哭起来,喊声和哭声,都湮没在无垠的海洋里。
我也不知道哭泣是因为害怕还是孤独,也许这都是一回事,总之我在天涯海角,既害怕又孤独。
我记得那年我和梁子皓在轮渡上看黄浦江,那时我想象着长江入海口的模样,我以为是很浪漫的,我不能明白“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意思。
我没有想到第一次直面海洋,唯一的体会竟是可怖。
那时的我,也是既害怕又孤独。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心情的意味,终究不一样了。
此时此刻,我没有理由喊梁子皓和他的名字,甚至连哥哥和爸爸妈妈的名字都不能喊了。就算可以喊远在天边的好朋友的名字,我显然还没有矫情到把她拉下水的地步。
我只能喊自己的名字,一遍一遍,流着泪,声嘶力竭,吸气弯腰,用最大的力气去喊:
秋——秋!
秋——秋!
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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