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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梦境里一样,现在,我还时时能记起她笑起来的样子--坦然、自然,有股淡淡的忧伤。仿佛就在昨天。昨天已然不是真正的昨天,而是很多个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昨天……到底是哪个昨天?平心而论,若不再仿照政治教条的学徒们认真强记抢记一番,恐怕就真摆弄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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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后第三天,按老的惯例回校填高考志愿。估分填志愿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在不知道具体分数的情况下填志愿,无非就是牌场上的押单双,不看牌面,全凭运气。分数估计对了,学校填得差不多,就上去了,只要其中某个条件出个差错,后果是能够想象的--掉档、抱怨、高分低录、复读等等就都是常态。如果接下来的一年再出状况,又是掉档……循环往复就出现了诸如"三年自然灾害、八年抗战、五七干校(七年高中,五年高三)"类的专指高三复读的专有名词。好在之后几年的情况有所改观,专有名词也慢慢消失不见。不再用十多年的努力作为筹码押单双--量入为出才是常规的才是合乎法则的。
到学校的时候,太阳升起老高。太阳热辣辣的,就像顶在脑门上的火炉子。打听郝蕾的消息--说是填好志愿已经离校。至于,填的哪所学校哪个系哪个专业,就无从知道。想想那张精心准备的毕业贺卡恐怕要在我的口袋里老死终生,便莫名其妙的愤愤然。一股强烈的寒意在这个炎热的正午里扑面而来,我差点儿就招架不住。罢了罢了,再一次的倍感失落。我总是无端的倍感失落。失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开始成为我的家常便饭如影随行。在连固话还不太普及的那个当口,不知道如何能再联系到她。本来计划好的,参考下她填的志愿,然后权衡下我自己的志愿,尽可能的离她近一点,给自己留份希望和缓冲的余地。寻思这上了大学,表白一番争取一把也不是不可能的,至少也不枉将近两年的情思暗想。可如今……想想,某根连接的链条眼看就要断掉,恐惧感涨潮般地涌上心头。
既然郝蕾已经离校,就不要太过纠结。我自己安慰自己,安心填自己的志愿就好了。毕竟,人生道路是自己的,得不停地走下去,生活也无论如何是自己的,没有理由不继续,摆在自己面前的选项也理所当然的,需要自己去选择。正读高中的时候,西部大开发提上日程。长久的消息攻势,广泛的宣传力度,耳濡目染,让我对西部产生莫名的好感--粗犷、广阔、雄浑、很有米国西部的味道;狂风、黄沙、稀草沙漠、雪山、无际的圣湖强烈的透出男人的阳刚,纯洁的阳刚。是男人应该去的地方,我在内心非常的认同。隐约中觉得自己投身进去总会有所作为,至少,不会有太多环境适应上的问题。西部的学校便进入我的视野。西安交大恐怕没什么可能,想当年,有位学长考上西安交大,立马全校荣光无上,恨不得是状元回乡的架势,全县轰动全县人民津津乐道。说实话,真羡慕得不行。我自感没有轰动全县的潜质,也无意被人津津乐道。不过,就自己的估分成绩,填报兰州大学恐怕没什么问题。隐约之中见过西部某大学的牌坊式老校门,那校门很有"国立WH大学"的风范,有股沧桑劲儿,也自有一股能跟文化底蕴扯上边儿的派头--这些第一感官着实打动了我的心。说是一见钟情也未尝不可,只可惜根据历史经验和某些文豪及某些电影天才们的独到的爱情描叙叙述讲述手法来看,一见钟情的戏码一般都是没有好结果的,不是阴阳相隔就是结果不妙,只是当时我未曾意识到这一点。除了对那牌坊式老校门略有的那点印象之外,对其他的没有更多的了解。不了解她的优势科目,不了解她的院系设置,不了解她的招生习惯,也不太了解自己的强势方向。问老师,也是不置可否,左也可以右也行,往上一点没关系,往下一点也不要紧,唯唯诺诺,没个肯定的建议。罢了罢了,硬着头皮往前冲好了,大不了上与不上的问题,又不是上战场跑断头台。年轻,本就应该是鲁莽的时代。年轻不悸动,莫非要等到胡子拖鸡屎再黄忠一把?内心自我激励自我斗争了一番后填了西部那所大学,下一个就填了之后真正就读的大学。
那天中午,与要好的同学聚在一起吃饭,喝了点酒,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诸如"高中,认识你们是我最大的收获啊","高中是我过得最充实的一段时光啊","勿相忘啊,继续努力啊"……等等等等。当然,是在事后多年才觉得那些话不痛不痒,但在当时说出来的时候还是有那份真切,也饱含一股诚实和真情。而且煞有介事,还自感谈吐颇为不凡。不过都是孩子,经历都谈不上,哪里谈得上深刻。想想,就拿这过去的将近十多年来说,谁对谁还保有高中的那股热情?可能,我在自我辩解。
……
这是个世态炎凉的社会,也是个用时间可以解释一切的社会。世态炎凉虽然言过其实,不过对于后面的有关时间的论述和结论,还是颇有把握。不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诗人时光这么,时光那么的抒发情怀吗?不是总有时光消融这个,冲淡那个的意味深长的感叹吗?不好解释的东西,都推给时间,顺理成章又好看面子还能挣足。
时间是个最容易原谅人的家伙。
我也在那被原谅的那一列当中。
突然,觉得自己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再次忘记很多人,内心又悲哀得无以复加!
转念一想,别人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忘却我们自己,我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
一切完罢,回家。按部就班的睡觉、吃饭、转悠、听收音机……偶尔帮父亲抽水田里的水,浇浇菜园,见到熟人打个招呼,看看书,暗想一下郝蕾,或者伴着音乐动笔往那部构思了很久的的稿纸上加几个字或一段话或者几页。与其说是惬意,莫若说是在刻意的躲避。高考后的孩子就如同刚退休的老人,多少有种心理上的落差,我几乎就可以当证人。考后十多天,领了分数条。领分数条时的心情基本上可以用喜忧参半好坏相当来概括。好消息是自己总分考到了全班前列,班上为数不多的过重点线的人之一,达到了我的心理预期。在这个IQ总体偏低的普通高中也不算太赖。坏消息便是英语那个糟糕的成绩。当一看到英语74分的时候,虽然早前有所预感但没想到实况如此糟糕--真有血冲顶的感觉--幸好是年轻人的血管抵抗几次脉冲运动问题还不大--哦,MYGOD!我的西部大学梦,恐怕要GOOVER了,恐怕要PASSOVER了、GAMEOVER、TIMEOVER、乌七八糟的OVER了。这真是种莫大的打击和煎熬。打听郝蕾的消息,有一些,依然不太系统,与全面也沾不上边儿--还是前面得到的消息,她填了某个地级市的某个学院,仅此,至于家里的电话号码,没有,手机号码,也无从有。无从得到爱慕的人的消息,多少也算是种煎熬。只有再等等,很多天没看见她,内心真有窒息的感觉。隐隐的,我独自忍受。也是从这时开始,我把自己融化在收音机里面。听收音机的习惯一直带到大学,并不间断地保持了四年,有段时间,甚至成了我心之所系的重要内容。如果让我现在就总结那段大学生活,那么无非就是:听了很多调频节目,看了很多与专业无关的书,做了很多稀奇古怪梦,经历了一些荒诞不经的事儿,认识了几个非同一般的人儿。
……
如果能再设身处地的回到当时那个场景--恐怕用"祸不单行"来形容当时的情况也不为过。只可惜,那时还是孩子,恐怕算是孩子——扯到孩子头上,无非在说我已经原谅自己了。
……
高考后的这个暑假,注定是不平静的,也注定是不能让我释怀的。先是在很多待我不错的亲友们的帮助下参加了某一提前批军校的体检。寻思着走军校这条路,吃喝穿用包**净,着实不错。最后因为眼睛视力还有身高方面的原因,体检无法通过。身高虽然勉勉强强,视力是无论如何通融不得。就此,读军校的路也就无从谈起。也因此,那个构想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英姿飒爽威风凛凛的保卫南海捍卫钓鱼岛统一台湾的英雄般的军人形象也不得不暂时退居幕后继而消失于无形。往轻松里说,不过是少了个选择,没什么大不了;往严重里说,多少算是捐躯无路,报国无门。从这时起,才强烈的感受到什么叫失落,什么叫不顺和不成功。此种状况也可以归结到煎熬里面去。父亲似乎比我还着急,紧皱着眉头不言不语独自劳作。西部某大学是没得希望,军校的路也无从走,二、三志愿的录取不太抱希望。似乎,一下子,我就无路可走。十多年的艰苦守候居然全凭几张试卷定夺生死,毫无疑问此种状况会让我愤愤不平。父亲脸上有焦虑的神情,依然不言不语。想想,一不小心就要辜负父母的期待,敢情是何其的煎熬人?等待是煎熬人的,除此之外,别无他用。挨近八月中旬,有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同学打点行装精神抖擞的准备奔赴新的天地时,我还是一直没有收到通知书,连一丁点儿振奋人心的消息都没有。羡慕谈不上,失落还是有的。父亲还是不多说什么,担心我会有什么不必要的压力和过激举动。我安慰父亲说,今年考不上,明年再来,西安交大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学校,明年就拿这所名校当目标。路还是能走下去的,农村的孩子,坚强得能超乎自己的想象。其实,说的那些话何尝不是在安慰自己?
归纳起来,那个暑假,我经受了三种煎熬。一是对郝蕾隐隐的病态的思念,病态的思恋是种煎熬;二是对未来的不确定的恐慌,对前途的担忧和应对过早的压力,当然也算是煎熬;三是侥幸地觉得录取并非完全没有希望,就痴痴的在家里等着梦想中的录取通知书。毫无疑问,等待就如前文已经说过的也算种煎熬。当时,真害怕长此这样煎熬下去,会不会把所有的一切都一股脑儿地煎熬掉?煎熬掉自己事小,要是煎熬掉这整个世界,那恐怕真是罪过罪过也非我本意--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门。
父亲还是一言不发,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手头的工作。母亲也更是无话。我呢,对于那部构思了很久写了很久也修改了很多次的,再也做不到激情四射有感而发了。人物刻画、场景设置、对话安排、故事结构一概不愿动脑筋,甚至连提笔的欲望和冲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承认,我也乱了阵脚慢慢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并开始焦躁起来。我强压着没有表现出来,独自忍受尽量不形于颜色就只能躲到收音机里面去。那状况貌似一头斗败的牛,顶着脊背上流下的淋漓鲜血闷声闷气呆在某个孤独的角落里等待命运的最后审判。微妙的气氛,平静的表象,这是哪里跟哪里,事关哪一条,祸又关哪一款?没有谁明说,其实人人都心知肚明--无非就是我没有考好罢了;没有埋怨,没有歇斯底里,无非是我尽力而为了。从这时起,我开始对自己另眼相看--往消极的方向看。
突然,将近9月的一天,天高气爽能闻到丰收的味道;蓝蓝的天空上点缀着几团棉花糖--父亲对我说,你还是到学校去问问,说不定通知书寄到了学校也不一定,早走一年做早一年的打算,谁能知道明年是个什么形势?趁着形势还行,早点出去,抢点儿时间,多点儿选择。
听了父亲的建议,顶着头顶蓝天上的几朵棉花糖,跨上那辆蹭破了漆皮的自行车,我一溜烟一鼓作气不曾停歇半秒钟地跑到学校。时间是智慧的筛子,漏下去的是无知怯弱和不成熟,剩下的便可受用一生。姜还真是老的辣,我无可否认,通知书寄到了学校。学校收发室的老头子深吸口气吹去封面上的浮灰后把信件递给我。自然而然习以为常的动作,只是加了句恭喜的寒暄话。柔柔的动作,暖暖的话语,和蔼的笑容,很动人很贴心。想必,在我之前,相同的吹灰动作重复了很多遍相同的恭喜话语也说了不少。虽然不是最理想的第一选择,毕竟在大城市,学校也着实挺好,离家又近,也不是不可,何况,就我自己的那种天分来说,多少算个非常非常不错的选择。
高兴是有的,欣喜若狂就谈不上。
……
只可惜,当时的我,没有将那种较好的情绪长久的保持下去,没有就势给自己再加油鼓劲,也没有顺势重新确立自己的人生目标和往下的道路方向。那时的我,已然进入了某个没有出口的死胡同。
……
拿了通知书,在学校转了一圈。熟悉的教学楼、熟悉的操场、熟悉的宿舍、熟悉的阴暗角落、熟悉的小食堂、熟悉的排水沟里的尿骚味……没有心情,也罢。
没有盛大的毕业典礼,没有毕业聚会,没有毕业聚餐上的觥筹交错,没有毕业祝福,也没有毕业合唱,没有毕业合照,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跟可亲可敬辛苦工作的老师们道声谢谢。就这样,彻彻底底的告别了我曾经倾注过心力多少也算奋斗过的高中生活。
"谢谢老师们,谢谢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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