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晓得雪芹的意思,也吟了曹寅另一首《牡丹》:
“天香不共晓风还,锦绣丛中春自然。
留取一支酬彩笔,笙歌彻夜画栏前。”
雪芹笑道:“想必先祖所有咏花的诗,花君都看过了。”
“是的,虽然诗并不多,但足见令祖待花之体贴,格其物理,绝无褒贬扬抑的区别。看来先生也是深受影响。”
“我写群钗,自然免不了态度上的提示,但我一向认为,女子如花一样,总是天然性情流露,明丽芬芳。纵然有如夏金桂之类的悍妇,也到底不能一概而论。固然,天性归天性,人都是在各种境况中存活,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女子虽然居于深闺,也难免不受调教。比如宝钗,好端端一个女孩子,满嘴说些仕途经济的话,史湘云也受了她许多教导,连黛玉也愿意与她亲近起来。可见,一旦入了这种力量中,要挣脱出来是极为不易的。但是细细想想,宝钗说的正是一个‘小姐’该说的,黛玉则往往说的不是一个大家闺秀该说的。因此,除了宝玉能引她为从不说‘混帐话’的知己外,谁还能看顾她!黛玉太直,宝钗太曲,但没有根本的美丑、是非、善恶之分,不过是两个才貌俱佳的青春女子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凭着各自的思想,欢笑、悲伤而已。说到底,她们都是不幸的,只能任凭所谓的礼教规矩主宰自己的命运,爱不成,恨也难。一个男人尚且难以自主沉浮,又岂能去对女子们评说是非呢!由人及花,她们是那样的天真烂漫,世人都不该强加褒贬,妄论高下。我想,花君于此定有一番主见吧。”
不知不觉,说话间已是掌灯时分了。花神手一指,立刻几盏灯火照亮了陋室,更有一股携着花气的暖流周旋其中,令雪芹越发觉得心里舒畅了。花神笑道:“先请先生瞧位姑娘,看她像谁。”说罢,拍拍手,只见淳郎和一位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因为屋里灯火明亮,雪芹打量那女子十分清楚:纤腰楚楚,荷袂飘飘;两弯罥烟眉,一双含情目;头戴芙蓉冠,足履木莲(21)屐。艳态幽姿(22)别具风格。
这女子与雪芹施了一礼后,笑吟吟的也不多语。花神对雪芹笑道:“先生看她像谁呢?”
“呵呵,我越瞧这位姑娘倒越像我书里的晴雯啊!”
“她虽说不叫晴雯,却真的是芙蓉花仙子呐。”
“哎呀,好仙品啊!”雪芹十分惊喜,不住声地夸赞着。芙蓉花仙这才笑道:“小仙名叫照水。蒙先生神笔著文,为芙蓉花作一咏叹。虽是诔文,却必能成千古文章。其中道尽了天下女儿芳魂香魄声声哀怨,真是难为曹先生待群芳如此情意。今日,众位姐妹不能同来,特嘱小仙代为转致对先生景仰之意。”说罢,照水对雪芹深施一礼,雪芹连忙扶起她说道:“仙子快不要这样,我不过是勉力为女儿唱颂一曲,却无力为千红万艳遮风挡雨,只能自筑香冢收艳骨了,惭愧啊!还好,有花君殷勤呵护,不仅是百花之福,也是天下爱花人之幸也!”
因为淳郎又带来酒食,照水便斟了酒奉与雪芹,说道:“先生拳拳心意,付于笔墨,定会流芳后世。小仙在此,代姐妹们敬先生一杯酒,聊表谢忱。”雪芹十分高兴地一饮而尽,花神也陪饮了一杯。照水与淳郎又与雪芹和花神把盏一回,就先行返回了。花神和雪芹又循着先前的话题聊了起来。
“我想,世间万物,都应同享世法平等,人无高低贵贱,花草也应如此。可是,却总有好事者,自视清高,卖弄笔墨,恣意褒贬群芳。或捧上天,或压下地,只凭个人好恶,不讲天性物理。若只是随口一吟,也还罢了,而一旦流传,就好似成了定论,世人也人云亦云地任意唐突起来,全无一丝惜花敬花之心。因此,我常常告戒百花,千万不要因世人的评论而耿耿于怀。若为这些自生烦恼,又互生嫌隙,既有失敦睦,也不利各自清修啊。”
“这话说得是。百花不过适时而发,随性而长,一切都从天然中来去,何必以人的好歹论之,反而玷污了她们的清白。曾有宋人将花引为十友、十二客(22),虽然由敬爱之意而起,但又未免失于偏颇。难道,就只有那几种花是可亲可近的?一旦公然入了名目,倒像是成了定论了。”
“十友、十二客倒也有趣儿,不过正如先生所言,友也罢,客也好,都是一个人偏心所向,私情认可,只能于文字上消遣罢了。若这样以简就繁、以偏概全的论起来,那这些花朵们,十有八九都不必开了,我这花神也可以大大地减轻责任咯。”
“呵,那你这个神仙可就当得太没意思了,我那《桃花行》、《芙蓉诔》可也都白写啰。嗨,管他什么友呀客呀的,百花都是我们的姐妹,来,咱们为她们干了这一杯。”
说罢花,雪芹又问了许多天上的事情。他不知神仙是如何定婚姻的,又见花神虽有几千年的寿数了,却还是一副青年公子的容样,再因向来传说中都是神人相爱,也就好奇花神钟情何者。花神本来素性放达,雪芹又是阮籍一般的人物,两相对应,也就无话不谈,各不隐藏。花神莞尔一笑,说道:“只因天上种种事物太过缥缈,凡人无处得见,只好劳累心思虚生出许多故事来。略有几桩可以考证的,其余也都是附会而成,虽然动听,却不必当真。说到我,本来与风神的女官吟箫情意相投,无奈天规不许品秩不等者相配婚姻,我们两个只好不娶不嫁,两处相思罢了。”雪芹叹道:“这何苦啊!难道神仙也不可作抗争吗?”
“我何尝不想呢,可我真要为了一己私情去抗争,就不知会有多少无辜者要被牵连受害。曾经有渭河青君和沣水红姑,也与我们情形相同,只因私结姻缘,结果至今还被罚在黑水深渊里,永世不得相见,更连累两河水族受罚。我和吟箫若步其后尘,毁我一身何足道哉,只是连累她要遭灭顶之灾,连我的花儿们都会难逃罚处啊!天帝也曾与我们各自指婚,无奈,倒去争了一回,总算是以素身修行为了结。比起青君与红姑,我和吟箫真是幸运得很了,纵然不能相伴,总还可以相见的。”
雪芹不由的恨道:“看来,天上与人间一样,多的只是无情棒!”又赞叹说:“难为花君委曲求全,却不肯毁情降志。可见你待知己,待百花情意非常啊!到底是神仙心力相从,可以护佑群芳免受逼陵,比不得我这凡眼尘躯,只能空作诗文来祭奠她们而已。”
“我虽说是神仙,也有力量达不到的地方,更不能随心改变人间四时更替,以求长春。就是自己的命运,也未必能全然主宰。不然,我与吟箫,青君与红姑何致受如此煎熬呢!倒不如那渔樵之辈,虽然贫苦,却能逍遥自在。”
“人都羡慕神仙长生不死,不料神仙却羡慕凡人逍遥自在。可见,要是不自在,长生也是活受罪呀!”
“可不是活受罪嘛,”花神笑道:“还是先生一语道破天机哟!”说罢,与雪芹相视大笑起来。
他两个又谈天说地一回,已是后半夜了。雪芹平时有酒必要一醉,这一日又很畅怀,更是酒沉到十分了。此时,他伏在案上昏昏欲睡,口中却还说着些世外仙姝,木石前盟的话。花神望着雪芹,心内十分酸楚。眼看一代文星就要陨落了,自己却无法挽留住他的生命,只能任凭他在纷落的雪花中萧然离世,这将是多么的悲痛,又是多么的无奈啊!
花神把雪芹扶到里屋炕上躺下,帮他盖上被子,并将炕烧得热热的。雪芹把《石头记》重又修订的稿子并前年新撰的《废艺斋集稿》(23)都拿来给花神看了,此刻还放在桌上,花神把书稿都收好放在雪芹枕边,又恭恭敬敬地朝着熟睡的曹雪芹躬身一礼,便隐身去了。
不几日,就到了除夕。因为晴了几天,城里一友人遣家仆紧急捎来一封书信告知雪芹,有人诋毁《石头记》大逆,曹氏族亲怕受连累,急忙托人捉刀代笔,不仅要狗尾续貂,还将前八十回也篡改得面目全非,,以避祸端。这友人还提醒雪芹要千万小心,不要再与别人谈论《石头记》了。
雪芹真是气不可扼,新愁旧恨一并涌上心头。偏生那友人还叫捎来了一坛子酒,雪芹因愤恨难当,便抱着酒坛一气饮了起来,而后,他又奔到旷地里悲号着。本来一腔怒火如何经得起烈酒来烧,此时心血上涌,曹雪芹一口热血喷出,洒在雪地上,那鲜红的痕迹是多么得令人痛楚。(24)
曹雪芹玉山一样的身躯倒在了一片干干净净的雪地上,真是质本洁来还洁去。天空中飘下来许多鲜艳芬芳的花朵,如锦被般覆盖在雪芹的身上,这是花神和群芳在与一代文坛巨擘作着最隆重的告别。花神手抚七弦,仙子们面色凝重地唱着: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25)
注:(1)大约:曹雪芹生平事的具体时间大多缺乏确切考证。
(2)敦敏、敦诚:清太祖第十二子英亲王阿济格(即多尔滚之胞兄)的后代,爱新觉罗宗室,但倍受挤压,与曹雪芹交好;张宜泉:镶黄旗人,家世不幸,潦倒困厄,为西郊一私塾先生,与曹雪芹交好;鄂博:西林觉罗·鄂尔泰第十二子,善诗文,骨风颇傲,与曹雪芹交好。
(3)妆花缎:云锦中最华丽的品种之一,为重纬提花丝织物,在缎地上起五彩花纹,配色少则六、七色,多则二十色。
(4)草上霜:皮毛的颜色。
(5)老平郡王爱新觉罗·纳尔苏为清太祖次子,大贝勒代善的四世孙,属镶红旗,是曹雪芹的姑父;小平郡王福彭是曹雪芹的表兄。
(6)慎郡王:名胤禧,康熙帝第二十一子。曹雪芹搬到西郊后,与各家尚多有走动,去平郡王府主要是出于生计问题;去敦家和慎郡王府,则是诗酒聚会。
(7)新愁旧恨:敦敏《赠芹圃》(曹雪芹的字)有“新愁旧恨知多少”一句。
(8)冻云薄烟:敦敏《访曹雪芹不值》:“野浦冻云深,柴扉晚烟薄。”
(9)在清朝,凡是旗人(有别于不在旗的民人),从生下来就有一定数目的钱粮,他们除了读书为仕外,不许从事农工商。曹雪芹是正白旗人,也有钱粮,但极为有限。
(10)见《红楼梦》第七十五回。“糟鹌鹑”见第五十回。
(11)曹雪芹家隶属内务府正白旗,是包衣阿哈(满语:家里的奴才),就是清朝皇室世代的家奴。即便享受高官厚禄,在人格上也比一般汉臣低。这是曹雪芹最大的隐痛。
(12)曹寅有两个女儿都被康熙帝指婚给了皇室宗亲为正室王妃,一个嫁给了平郡王纳尔苏,生子小平郡王福彭;一个嫁于某王子。
(13)曹雪芹曾祖曹玺任江宁织造时,在织造署院中种了黄楝树,又在旁边建了“楝亭”。后来,其子曹寅就自号“楝亭”。他还著有《荔轩草》、《西农词》等多部诗文集,可惜都没有传至今天。
(14)见《红楼梦》第二十八回。
(15)据红学家考证,红学“索隐”实际上最早始于乾隆五十五、六年间,多比附这一朝的权贵们,比如纳兰·明珠及其子纳兰·性德、和珅等,甚至还有比附前朝顺治帝和董鄂妃的。
(16)见敦诚《寄怀曹雪芹(霑)》:“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17)见敦诚《赠曹雪芹》:“何人肯与猪肝食,日望西山餐暮霞。”
(18)曹寅《唐多令·登边楼作》,见其《楝亭集·楝亭词钞别集》。
(19)兰畹,即兰圃;金荃:香草,比喻有德才的君子。此句见曹寅《再送汪上若》(《楝亭集·楝亭诗别集》)。
(20)青阳:《尔雅·释天》:春为青阳。此诗为《楝亭集·楝亭诗别集》卷一《咏花信廿四首·水仙》。(23)木莲:芙蓉之别名。
(21)《广群芳谱·芙蓉》:“艳态偏临水,幽姿独拒霜。”
(22)十友:宋·曾端伯以十种花称友:荼蘼韵友、茉莉雅友、瑞香殊友、荷花静友、岩桂仙友、海棠名友、菊花佳友、芍药艳友、梅花清友、栀子禅友。十二客:南宋·张敏叔以十二种花为客:牡丹贵客、梅花清客、菊花寿客、瑞香佳客、丁香素客、兰花幽客、莲花静客、荼蘼雅客、桂花仙客、蔷薇野客、茉莉远客、芍药近客。还有人以花为“三十客”、“五十客”的,对花的评断更为偏颇。
(23)据红学家考证,《废艺斋集稿》也是曹雪芹的著作,残稿共分八册,主要讲述各种民间手艺。
(24)此处借用十集京剧电视剧《曹雪芹》最后的一组镜头。
(25)见《红楼梦》第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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