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风神与花神交善后,吟箫曾随她来过两次灵华仙境,但因主神在,自然没同花神说过几句话,也不得好生看看这里的景致。
妙高山山高万仞,日月绕山而行,为山峰遮蔽,于是分出昼夜。妙高山终日宝光四射,祥云流转。灵华仙境则奇花瑞草呈现无限锦绣风华。细细看去,花魂悠扬,芳魅婉约,其绮丽形容,无可比喻。又兼香雾馨烟袅袅,彩蝶锦雉翩翩;再见许多五色蝴蝶双飞款款,并戏娟娟,更显一派天国丽景。虽则如此,却一点不失自在清静的妙处。此处只有花敬一个上神与花仙们,另有须陀河中的水族,不过是些鱼虾蟹蚌,受一个小小的虬龙河主约束,与花神绝无干涉。
吟箫十分羡慕这里,觉得自己哪怕是一株花径旁的小草,能时时见着花神,也是心甘情愿的。只可惜身在颹宫,不得常来常往。想到这儿,她悄悄望了一眼花神,不料他正看着自己,不由得脸红起来,急忙转头往别处看去。茜姝她们早过来又把吟箫拉到莲池旁,说道:“你瞧,那株水晶莲好不好,那是花君才培植的哟!”吟箫刚才已看了玉色烟罗(1)牡丹、金屑玫瑰、紫晶海棠、复色兰、海蓝百合、水绿芍药、太极芙蓉、蜜色(2)昙花、流光玉兰、双色菊、千手观音菊,都是极品。此时再见这水晶莲,更觉妙不可言。水晶莲通体透亮,盈盈照水,互映生辉。又映物随色,旁边红情绿意投来,绰绰约约,更显风致。其中花气,香泛肺腑,经久不散。
吟箫望着水晶莲,不由赞叹道:“好清澈的心境啊!到底是花君,此情此意无可比也!”那红雪、妃云、水仙花仙湘君几位仙子早已看出花神与吟箫互有心事,此时便把茜姝她们都叫到一边说笑去了,只留下那两个在莲池旁说体己话。
花神听了吟箫的话,心中又起了一阵涟漪,他走到吟箫身边,温情地说道:“姑娘见花就解我心意,如果我的心诚如这水晶莲一般,清清澄澄,透透彻彻,也就好了。”
“难道花君之心还不清澄透彻吗?”
“无欲者无烦恼,无烦恼方能透彻。”
“花君几时参起禅来了,莫不是观音菩萨连你也度化了?”
花神笑道:“这倒不是,我非无欲者,岂能无烦恼?正因烦恼而不能见彻。我种出水晶莲,是出于我的本意,故而你见它如见我心。”花神转而又有些神情忧郁地说道:“只是,我心如此,行却未必能如此。毕竟,天上人间一样,总要守着许多规矩,甚或委曲求全,难免连我一番心意都毁在其中。所以,水晶莲就是我一颗心永远昭示在这里,日月鉴之。”花敬之所以能统摄百花,不仅仅在于他的修行精深,更得益于他有着一颗纯真清明的心,令花朵儿信他,爱他,敬他。花神也因此心,见善于诸神,见善于人间。花神更因此心获得吟箫知音相许,结定情缘。然而,花敬作为上神,名位已定,不能不遵循天条天规,尤其为花仙们着想,他若谨守本真心性,岂能于天界周旋有余。或者如风神当初之任意作为,早晚也是种祸酿灾,故而,花神常常为此烦恼。何况如今他与吟箫互生爱意,却又不能结成婚姻,就更令他心中怅然。他也曾经担忧自己的天真情怀会消磨折损,如此何甘!因此,他依凭本心种出了水晶莲,不仅给自己留下了心种情根,也昭示了花之纯美精神。
吟箫注视着花神,无限深情地说道:“花君之质,亘古罕有。花君之情,吟箫若能得之一,也是无憾无恨了。”花神情不自禁地握住吟箫的手说道:“我的心从来都只在百花身上,为她们喜,替她们忧。而今遇见了你,难道就不为你喜,不为你忧吗?我视你为知己,心里是多么的爱慕你,总想能与你香肩常并,于月下花间琴歌唱和,那会是怎样美妙的日子啊!可是,事情却没有这么简单,吟箫,你很清楚,那些天条是我们很难逾越的。我不能不为你着想,也更要把花仙放在第一位来考虑,这是我职责所在。何况,我与她们同本同源,休戚与共,我断不能因一己私情而连累她们。吟箫,我知道你一定能体谅我的苦衷,而你心里的委屈,我也一样能感知到。眼下一切都在安静平和中,我们总还可以见面的,余事也只好先忍耐几分了。”
吟箫自然十分委屈,但她当然能够体谅花神的苦衷,时常的总为他着想。她清楚,而今并无风波生起,她与花神还能各得安宁,若是强求什么,难免会引来大祸。只好等到不得已时,再作道理了。想到这里,吟箫强笑着说道:“花君的苦楚,我都能一一领会。你挚情相投,我已经知足了,不敢再强求别的。惟愿与你心意相随,不离不弃,这就很好了。花仙姐妹们视你为知己,看待你如兄长,也是与你情义相酬,非寻常缘分可比。想我吟箫,并无兄弟姐妹可依恃,不过孑然一身。见你与百花相敬相爱,心中真是羡慕得很。不想能够与你相识相知,也是我的福气了。虽然与你相隔两处,可是心有所系,也是虽苦尤甜,你不要为我担心。”
“能得姑娘芳心,是花敬之幸,我必不负姑娘之情。”说罢,花神向吟箫深施一礼,吟箫即忙也还上一礼。花神携着她的手,往莲池中漫步起来。
吟箫问起花神此番下界有何见闻,花神就将他与李煜长谈的事告诉了她。吟箫静静听完后,轻叹一声道:“真是可惜了,这样一位才情巨子,竟不能得一善终,连心爱之人也不能保全,岂不是千古难堪之事!”
“李君之才,在文不在政,其心在家不在国,其情在纵不在收。而其才也高,其心也实,其情也真。往日我读他的词作,见其中辞句虽然不甚雕饰,但多少有些入了浓艳的巢臼,失于真切。可这一回,同他谈讲了几乎一夜,倒是令我放弃了一些偏见。到底李君不是浮浪之辈,纵然情有不情处,却也坦荡,并不以虚词掩饰,也是他可爱之处。只可惜,国托非人,才非所用,反而两相折损,也累及香玉消殒。如今,再读李君的词章,才了然其间情衷。”
“我向来也爱他词中‘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花和月,天教长少年(3)’、‘辘轳金井梧桐晚,几树惊秋(4)’、‘绿窗冷静芳音断,香印成灰(5)’这样的句子,难得这般细致文思,倒不愧是江南国主。又有‘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之句,读来虽觉颓然,想来却也在情理中。何况,人间事皆不过如此而已。只是,这李国主未免太不专情了,何故昭惠后仙逝,竟又立她妹妹为后,这不是一心两用吗?倒难为他还能写出那样悲切的诔文来,真不知他这情从何处来,又归往哪里!”
花神瞅着吟箫笑道:“难怪我们俩心意相投,连问题都提得一样。”吟箫脸一红,又不解花神的意思,只好说道:“好好的说别人,却与我们何干啊?”花神连忙笑着解释道:“你不知,当时我也问李君可是一心二用了,他则答曰‘各有来处,各有归宿。’”吟箫想了想,皱眉说道:“即如此,又怎会情真意切呢?”花神自然也不能接受李煜这样的情爱观点,但他却能理解李煜的心境,故而,也就信其对大、小周后都是用情深厚的。只是,吟箫未必肯信,花神担心自己若替李煜作辩解,反倒令吟箫心生误解。于是,花神在心中思量了一下,说道:“这话要看是什么人说的,也要看我们如何听了。若仅以国主的身份来看,李煜说这话,必然令人认定他荒淫无度。若以词人身份来论,李君此言总因有几分修辞在内,难免有巧言令色之嫌。而若以一具肉躯而言,李君或许不过是说了一句实话罢了。细细想来,许多事出于情,未必合乎理;或出于理,又未必尽乎情,总难两顾。抑或皆在情理之中,又因行的极端,未免陷入不情理屈之尴尬,也是有的。李君终究是个文人,若无几分情怀,也写不出好句子来,又何以入我们的眼。何况,如今江南形势,城下定盟是必然的了,可叹李煜即成亡国之君,真的是要‘世事漫随流水’了。这也是在理不合情,但若日后入了词章,也就成了最深之情,必为千古吟咏。”
吟箫听出花神有心想替李煜辩白两句,却又不明说,大约是怕自己心生误会,也就更领会得花神对她的体贴。于是,她笑道:“那些凡人,三妻四妾的也是寻常了,何况帝王家,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只是,今日如楼头花,明日就成了陌上柳,哪里有情意可说,就有,也非专一之爱。我仰慕李君的才华,却看不透他挚情何在。偏他又在诔文中特意标榜出来,总觉虚浮。如今,听你这样说,想想倒有几分道理。看来,这人间事,也非天心尽可了然的。”
“你说得不错。”
说起来,天上比人间多少还是有些宽和、自在,但也少不了条条清规戒律摆在那里,不容违抗。就是风神当初凶悍之时,也不过是使使性子而已,又何尝真敢反了天去。不能说,那些规定都是不该的,至少,偌大的一个天界,总要有制度维护着。只是,其间的理也多是不可讲之理,因而,必然于情上,也就有大大的不便宜了。
吟箫又叹道:“那李君若真作了城下之盟,或可使一方百姓免受荼毒,却又失了名节,史笔一挥,将以何颜存世啊!”花神略一沉吟,说道:“但凡刚烈之人,必以名节为尚,此虽可令举世尊仰,却也有不尽人情事理之处。常言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李煜乃江南国主,自该以救难当先。然而,难有可救之难、不可救之难。亡国之难多为不可救之难,覆巢之下鲜有完卵。李君以一人之辱换得百姓全身,也是于不可救中求得一救啊!李君文弱之躯,优柔之心,断难以死赴难。但他却未舍弃臣民以求独存,这就比那些临阵脱逃之辈强过几分了。何况,偌大天下,惟当一纲总领,若各自为政,互相倾轧,是为国难民祸,也必为统一大势所不容。且人间常有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留得这青山,也须要有留的法子。倘若大难来临之际,都以死明志,纵然保全了名节,却于救难毫无益处,又如何留得青山,以蓄后力?名节固然重要,也当审时度势,权变而行。不至不得已时,不可强为之。动辄以死殉难,或以寡力抗暴,并非明智。总要着眼长远,存己存人存国,方是大节所在。”吟箫一面听着,一面心里赞道:“花君果然是独具心思,见识高远,相与谈论,颇得领会。更难得他胸襟宽和,品行端方,看待群生总能体贴一二,从不以神仙高居,苛责天下,也是他修行有得啊!”
听花神说完,她便笑道:“到底是花君,才能有此一番言论。于人于事、于情于理不偏不废,都以公允之心相待,这才是大家之谈呢。”花神低头笑道:“姑娘过奖了。我这也不过是私心话罢了,也只好对你说说而已。”
又说了一时话,吟箫便告辞了,花神望着她飘然而去的袅娜身影,有些走了神。红雪过来了,他都没发觉到,连叫了他两声,他才听见。红雪早已看出花神的心事,可是也无法替他排解,只好劝道:“常听人言,车到山前必有路,花君如今也不要太忧虑的好。”花神对红雪笑道:“我的心思想来你也知道了,我的忧虑,并非只从一己而发,必然要先照应好你们,才能说到别的事上。”红雪想要说什么,花神却止住她,说道:“眼下,倒是风平浪静的,又将至千年大修行之际,有些事还是先不要说破的好,我们只宜心无旁骛地修行为要。”红雪忙答应了,又说道:“花君先去歇一会儿吧,回头还要往太乙真人那里去呢。”花神依言去了,红雪则招呼姐妹们在须陀河打坐练功,无可记述。
再说人间,第二年(北宋开宝八年)宋军就打到了金陵城下,李煜起初调兵乞援的还想做最后一博,但大势已然,绝无回天之机。李煜想到花神当日之言,无奈,也只得出城请降,以免生灵涂炭。李煜带着小周后及族中子弟们随宋军北上,到汴京以违命侯的身份过起了俘虏生活。宋太祖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处置李煜就一命呜呼了,其弟太宗赵炅(6)替他完成了这件事。
说来也巧,李煜恰是七夕生辰。公元978年(太平兴国三年)的这一天,四十二岁的李煜收到了赵炅赐的“寿礼”---牵机药(7)。第二天清晨,南唐后主李煜凄惨的死去了。这年的冬天,小周后悲痛而死,她的确生死都与李煜在一起了。而在头一年正月的某一天,李煜填下了那首《虞美人》:
春花秋叶(8)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也许,正是这首词促使赵炅下了处死李煜的决心。然而,无论是否因此,总之,亡国奴的结局哪有好的!且不说赵氏皇帝老儿下这样的毒手是如何的无道,但毕竟,是李煜葬送了南唐,南唐也葬送了李煜。
可怜词坛巨子,在服下牵机药后,竟还填出了《子夜歌》(9):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入一梦中。
注:(1)烟罗:指优质丝织品,如烟雾般轻柔缥缈。这里借喻牡丹花瓣如烟罗一样。
(2)蜜色:偏淡的黄色。
(3)李煜《**花破子》“玉树**前”(这首词有人认为是李煜所作,也有人认为是冯延巳的作品)。
(4)李煜《采桑子》。
(5)见李煜《采桑子》“庭前春逐红英尽。”
(6)即赵光义。
(7)牵机药:一种毒药,服后肠胃剧痛,首足相就,如牵引机械状,故名之。
(8)有的版本作“春花秋月”。
(9)这首词自然是李煜在亡国后所作,但不知确切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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