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站在绿成一片的模糊高草中,芦苇随风摇摇,蒲公英轻盈地满天飞舞。
她想,说不定这儿晚上能看见萤火虫。然后她开始懊恼没有带一个玻璃瓶子或者透明塑胶袋来,不然该多开心啊。再没有什么比在黑夜中妥妥地罩着几只萤火虫更值得拥有的了。
高草遮挡天空,高草遮挡尘埃,高草遮挡岁月。
高草遮挡我们跃动的心跳,高草又让我们忘记心跳。
一下一下又一下,一下下到尘埃里。极目芳草已连天,低头岁月尽摇落。白云天悠悠了吗,三春三月里花鸟鱼虫都在望吗,有谁听见我的心跳声了吗?一下两下三四下,五六七八九十下。千下万下无数下,飞入高草总不见。
全世界安静,眼前拓开一片明亮,徐徐地在白鹭心里开天辟地,她突然想起句诗,说“世上如你有几人”,于是,好像瞬间少年Say了hi,她却点点头,羞涩地答了句,Yes,Ido.
而事实上少年根本没有说半个字,他专注地看着远山,泼墨间丛林如帜植在纸上,山中雾霭也很快自他笔端流畅地吹拂而现。对,吹拂,他的袖子,灌满风声。
他就是在那一袖子轻风刚刚止息时停下笔的,他把压纸的书镇挪开,换着角度审视他的画,好半天才在眼角余光中看见白鹭,明明耽溺在画中的目光还舍不得抽开,便慌里慌张地把视线放在白鹭的脚下,藏青色长裙的裙边沾满白色的蒲公英和一些青绿的草茎。
白鹭愣了下,目瞪口呆地看着少年低下头。她曾经在一首歌里唱过,“看见你之后我的心里就有了秘密”,脸一下子变得灼热和滚烫。她急急忙忙伸出了手,然后她听见自己Say了hi,自然少年没有说Yes,Ido啦,白鹭深深呼吸了长长几秒,发现少年压根没有注意到她伸出了手,他还是盯着自己的脚下,自言自语说“这儿怎么会有人来”。
“我叫白鹭,白鹭的白,白鹭的鹭,有水草的地方就有白鹭嘛。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可以藏在这芦苇荡中啊?”她咬咬牙,装作不在意,却分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一切都会被高草遮挡的,最后呈现给世界的,永远都是看得见的山水画,听不见的泼墨流水声。他没有说话,只是终于注意到了白鹭还呆呆地没有收回去的手,便抽出自己本打算擦手的白色方巾,覆在白鹭的手上,然后盖下自己的印章。
是很漂亮的小篆,白鹭努力辨认了一会儿,尝试着念出来:“王硙(wei)?”
王硙点点头,方巾扯过来擦手,很快白色的方巾都是他沾在手上的黑色墨水。白鹭却想,这方巾现在一定很好闻。
“王硙。”白鹭说,“山石都为己,岂容他人站我身旁,高我头顶。这真是个好字。难怪你钟爱山水画作。”
嗯,她说,山石都为己,岂容他人站我身旁,高我头顶。然后她看见王硙眼睛一亮,略惊喜地抬头看她。
“我一直骄傲自己名字读音与最爱的画家王维一样,从没想过还有这么棒的解释。”听得出王硙有点开心,甚至是激动,竟把他刚画完的画徐徐展开在白鹭眼前,说,“你知道吗?有个作家在她的散文里写,在画中,泪,不叫作泪,而叫云雾。烟云,便也不叫烟云,叫相思。我画了这幅画给喜欢的女孩子,你喜欢吗?”
你有没有遇过这种状况呢?坐在你前面的那个小子,懒懒的上课总打瞌睡,被老师批评了就摸摸头笑笑说下次不会了但总是死性不改,课外活动总是很积极,下午自修前那段时间总精力旺盛地打篮球。在你咬笔头想着时区日界线季风寒流的时候他偏偏转过头给你讲冷笑话。你有点恨铁,但这块铁偏偏成了钢,成绩永远优秀得不像话。你开始熬夜,用时间填知识的海,终于换来在年级排名上能和他比肩站在一起。那简直成为了你高中时代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嗯,他是你的精神支柱,你想。
但突然有一天,你惯常递给他帮忙解答的地理练习册上,无端多了一段值得诵读的字,他写,
“世界在同一天里只用一秒钟相爱。
但是你知道吗?地理学上说,全世界只有那么一秒钟是在同一天里,除此一秒外的所有时刻,全世界被划分成两天。
换句话说,世界用尽相逢在同一天里的所有时间相爱。”
你看得莫名其妙又浮想联翩,脑袋里桃花齐放,万乐齐奏,你还以为中箭了中箭了,就要穿心了就要穿心了,你居然那么幸运,你喜欢的人也正喜欢着你。然而这个时候,坐前面的那个小子回过头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问你:“喂,你说我把这个写进给某某的情书里好不好?”
呜呼哀哉,就这一句使劲把箭拔了出来,可心穿都穿了,强力胶水都粘不回了,你用各种理由诸如“没有关系啦,我就坐在后面看着他好了,这样也让我很开心了”将自己五花大绑,好不容易心跳才恢复正常,你终于保回一条小命,柔声细气地在他耳边说,“当然好啊,我看着都感动了。”
“当然好,我看着都感动了。”白鹭柔声说,并且努力酝酿一个爬上眼角眉梢的笑容,尽管不是发自内心的笑,好歹也要一派温柔娴静祝君好。
那些高草啊,就站我身旁,高我头顶,你明明就和我站在同一个地方,我就算愿意搬开所有石头,移开所有高耸入云的山,也不能站你身旁,在你心中高过头顶了。因为你心中已有她。
这里不是芭蕉窗前却是墨砚旁,这里没有庭中枇杷树亭亭如盖是谁手所植,却有明明白白的一轴水墨画给心爱的人,少年挥挥手告别了自己,从身边走过,墨水的味道却长久留下。那天晚上没有星辰,萤火虫四野里出没,起伏白鹭的周身,扇动墨水的味道。
“嗓子坏了,我没有办法唱歌,但我忽然很想唱歌。”她对神通广大到能在日落接踵晨曦前来这地方找到她的经纪人婉姚说。
他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白鹭想,一定不会是自己这种芳气早成,自小就唱歌,站在舞台上,声色都外现在万众前的人。
虽然被很多人喜欢着,但就唱歌这么一张王牌,极力地用着消耗着,一整个年少时光都放在这,突然间声音失效了,全世界就立刻分崩离析,除了逃避就想不出其他办法。
婉姚看了看漫天的萤火虫,它们的光落在白鹭认真说话的脸上,看着像多年前站在幕布后紧张兮兮跺着脚等待第一次登台演唱的那个小女孩。她忽然就笑了,边轻轻拍打白鹭身上的花草骨茎,边向她做出让步和交代:“鹭鹭,你不用害怕。我答应你,不带你回去了。销声匿迹一段时间,过以前想过的生活,嗓子好了你能够唱歌了再去唱,好吗?”
她点下头,泪盈出眼眶,天对地,白日对黑夜,高草对低枝,遇见对告别,逃避对直面,喜悦对忧伤,生活总有一个平衡,好坏都掺着半,她其实没有害怕,只是想试着求证,没有了王牌,别人还剩下多少宠爱宽容谅解支持给自己。
她一下子没有了当初留书出走的脾气,任婉姚携起她的手,走出这片被萤火和夜色打染成墨绿的高草,她经过它们,像用眼睛做一次人生的品读。
她在远离闹市的榕树下一条村住下,打开窗户就能看见那片看起来密集,只要你走进去它就让出缝隙让你前往更深处的高草。
住了几天,宁静贯彻日落晨曦。只有雨声,不闻杂音。她常常盯着窗外出神,看高草享受雨水滋润的样子,把她原本枯竭的人生领略出丰沛来,只这么看着,就仿佛有甘甜的泉水流淌过喉咙。
又过了几日,她在午睡中迷糊醒转过来,细碎的阳光铺洒进来,暖意融融的,她便趿了拖鞋,披衣起了床。阳光略微刺眼,眯缝起的狭窄视线中却看得清晰,高草中远眼看着那个小小的人不是王硙是谁。
“我的窗子一直开着/明知你不在我的楼下/可你一定在我的窗外”
白鹭缓慢地,低声地,并不困难地,不由自主地哼唱了几句自己的歌。
“你把画送给欧溪溪的时候就不能说点什么吗?搞半天她居然不知道那画是你画的。”劈头盖脸的两句话尽管与白鹭无关,但稍微思考下也并非一头雾水,毕竟由后果推出前因比用前因推出后果容易很多。
欧溪溪吗?难道就是王硙喜欢的女生?白鹭正想得入神,便听见王硙笑笑说:“溪溪说她很喜欢,问我是不是在笔砚镇买的,我就傻乎乎地点头了。
“你不是盖了自己的印章吗?”白鹭觉得躲在高草后面实在有点像偷听的,干脆大大方方走出来加入他们的讨论当中。
“没有注意到吧。印章本就小,印泥的颜色也淡,再说刻的字是小篆。”王硙对白鹭的出现并没有过分惊讶,笑着解释。
你也有这样的时候吧。坐你前面那小子其实一直鼓不起勇气把情书递给班上的某某。只是很凑巧,身为地理课代表的他帮老师代一节课,讲到日界线的知识点时,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口说出了本该出现在情书中的句子。只是换了人称,他问,“你们知道吗?全世界在同一天里只用一秒钟相爱。一秒钟,你们觉得很短吗?但是地理学上说,全世界只有那么一秒钟是在同一天里,其他的所有时刻世界被分割成两天。换句话说,世界用尽相逢在同一天里的所有时间相爱。”
课堂上有人笑着起哄,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子活泼开朗,大声问他,“这么文艺啊,从哪里看到这种说法的?”你急得跺脚,恨不得大声告诉某某,这就是那臭小子写给你的啦。可是那臭小子偏偏囫囵说着,“对啦,看到某个不知名的网络写手写的。都是题外话啦,下面我们用书本上的知识来算一下,为什么只有一秒钟地球上的所有时区是在同一天里。”
你第一个算出答案,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白鹭凭一枚小小的印章就认出了王硙的名字,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哇哇,我没有看错吧,你长得超像白鹭的。”原本在一边活蹦乱跳的祝恒突然安分下来,一脸期待地盯着白鹭看。
“什么超像,她就是白鹭。”王硙说着觉得哪儿不对劲,看着祝恒一脸讨好的表情简直欠揍,忍不住数落,“喂喂喂,有你这么看女孩子的吗?还有……你小子这么兴奋是怎么回事?你认识她啊?”
“你这不废话么?歌手白鹭谁不知道啊!”祝恒鄙夷地望了王硙一眼,“你认识她不早”
“他不知道我是歌手。”白鹭被祝恒逗得开心,帮着王硙开脱,“我只不过是个小众的歌手,他不知道我也不奇怪。”
“哪儿小众了?”祝恒说着,张口就是一首白鹭的歌,歌词是:
“你说我们太年轻
可我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肯定
你听歌的第一句就是
我声嘶力竭唱出的
我很喜欢你
……”
“我听过这首歌的。”王硙听了几句,认真地对白鹭说。像听见了天籁,看见了圣象,喜爱与热闹,追求与信任,谦然而缅怀地,共置碧水蓝天。
就这样三个人日渐熟悉起来。白鹭后来经常怀念和他们相处的那段珍贵时光。时光的本身是旋律,他们全是神来之笔的歌词。
有时她会莫名其妙很早地醒来,尽管她昨晚作曲填词到深夜,可是曙光一点一点降临人间的时候,她仿佛听见了有人在楼下喊“白鹭,快起来,我们在高草丛等你”。她打开窗,以为能看见两个少年,一个安静得像画中留白,一个热闹得像山中瀑布,他们一前一后地进入那高高的草丛。一个画画,一个胡乱闹腾,等自己抱了吉他过去弹奏,他们就都安静下来侧耳倾听。可是她现在打开窗,只能看见车水马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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