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小姐你可回来了,可急死我了。”采卿的丫鬟绿萝夸张地做出老天保佑的姿势,“幸亏老爷到这时候还没回来,不然被他知道可惨了,还不得骂死我!哎呀,小姐你的衣服怎么破成这样,你究竟跑到哪去了啊!身上有没有受伤?快跟我进来换件衣服。”
绿萝连珠炮一般嚷出这好些话来,还未等采卿搭话,便一把将她拽入驿馆的门里。采卿仓惶地回过头向送她回来的谢臻师徒道了声谢,师徒俩不禁莞尔。
回收云居的路显得比平日里格外长,千言万语哽在谢臻的喉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谢臻偷眼望过去,师父脸上一如往常的淡然平静,看不到愠色,这让他心下稍安。
这个时候,夜幕已然完全垂下。焦谷中弯曲的小路上已看不到几个人,偶尔遇到三两个晚归的匠人,他们会充满敬意地道声:“收云居士”,然后熟络地拍拍谢臻的肩膀。显然他们还并不知道谢臻瞒着所有人偷偷出谷的事。
谢臻的师父在谷中是个特别的人。她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子,端庄清丽的容貌,永远自若的神情。与众不同的是她的肤色显得格外白皙,并且眼窝深陷,一眼就看得出是治下三族之外的人氏。在地处中原腹地的这一带,外族人可并不多见。
从十二年前只身一人出现在焦谷,她在众人眼里的就处处充满了神秘,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经历过什么,也不知她要在谷里住多久。然而这个女子却被谷主关照有加,奉为上宾。谷主还在谷中偏僻幽静的绿竹林外,专门给她建造了一处雅致的住所,作为屋主人的她将此住所取名“收云居”,并从此自称“收云居士”。
收云女并不常在谷中人们的聚居之处走动,大部分时间就在收云居养她的花草。因为是颇受谷主优待的人,谷中的居民便也都对她礼让三分。但因为此前谷中并没有常驻的郎中,人们生了病只能到谷外附近的镇子上找郎中医治,而收云女却精通医术,她到来后,谷中之人寻医问药便有了着落。谁家有人身体不适,便会派人请她过来,寻常的疾病她都应付得来,偶有疑难,再去寻谷外高明的郎中。收云女待人亲切,并且不收财礼,时间久了,人们打心里开始尊敬、喜爱这个寡言脱俗却又热心肠的外族女子。
谷主见收云女一个人生活辛苦,要给她安排两个日常服侍的丫头,但她只说一个人惯了,坚持不受,谷主也就不再勉强。直到过了一年多,年方五岁的谢臻被谷主带到了焦谷,谷主找到收云女说这孩子无依无靠,希望她能收留。没想到她一见这孩子颇感投缘,于是欣然应允,自此收云女和谢臻两个人相依为命,以师徒相称。
穿过绿竹林,收云居的小庭院就在眼前。那熟悉的一草一木分明是早晨还曾见到,却似隔了很久很久。想到如果自己真的出谷离去,从今师父就要孤零零一个人生活下去,再没有人服侍她,陪她说话,谢臻心中满是歉悔。
“师父……”谢臻哽咽着道。
“臻儿,”收云女平静地说道,“水还没烧,饭还没煮,都等着你做呢。”
谢臻知道师父的脾气,不想听他说那些道歉的话,于是答应一声,用袖子拂了把泪湿的眼睛,大步走进屋子,开始忙活起来。
他偷偷把背着的行囊扔到一边,其实既然师父一直没有问起,想必是白天找伍大钟问过了。用过晚饭,谢臻也没作隐瞒,将这一天发生的种种详尽地说与师父听,还将岳守石托付的信笺交给师父,他知道师父在谷中的身份特殊,只有她才能够随时和谷主说上话。只是留了个心眼,故意没有提起老人赠与自己那本书的事。
收云女听罢说道:“此事确实非同小可,我会尽快面见谷主,告知于他。”
谢臻问师父能否猜出那蒙面人的身份,收云女也想不出,只说隐隐感觉焦谷这么多年安乐平和的好日子可能快要到头了。
谢臻又问师父可认得那隐居的老者是什么人。收云女告诉他,在谷地之郊隐居的不止岳守石一人,这些人居住得分散,却有个共同的名字,叫做“冥想者”。他们大都是最初跟着谷主一起来到焦谷,与谷主一起白手起家的元老级人物。
冥想者们并不是匠人,而是一群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精通术数、长于计算的老家伙,这些人读一辈子书,却不肯去科举做官,空有一身本事无处施展,像孤魂野鬼一样漂泊在世上。只有谷主异常赏识他们,这些人也很认同谷主,于是许多来自各地的冥想者追随他来到这荒无人烟的谷地,与他一起开创事业。
冥想者是当年开发、解读“残经”的主力军,那残经极其晦涩难懂,如果没有这些见识广博的冥想者夜以继日的破译,焦谷的匠人们也许永远也品尝不到残经带给他们的种种甜头。
几年后,当焦谷初具规模之时,谷主开始忧虑焦谷的安全。这些冥想者表示他们喜欢清静,而谷中随着生产规模的扩大变得越来越嘈杂,他们主动提出分散到焦谷之郊居住,甘愿做谷地人们的耳目,守护焦谷。于是从那时起,这些人陆续地离开了谷地的中心,“冥想者”这个响当当的名号也随之逐渐淡出了人们的日常,甚至后来入谷的人们都不曾知道还有这样的一群人至今还在默默地守护着他们。
但是老岳又是冥想者中最特别的一个,他与谷主的渊源不止于此。他有一个儿子,叫做岳卫新,是一个不世出的冥想天才,二十岁时其才学、造诣就已超越了谷中所有其他的冥想者,包括他的父亲。谷主同样很喜爱这个孩子,怕在山里生活艰苦,曾劝老岳父子俩搬回谷中的村子。但老岳说清静惯了,不愿回去。
两年前,谷主应承了一个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邀请,去破解一个堪称世上最复杂的机关。谷主亲自上阵,并带走了三个谷中最好的工匠,以及这个最优秀的冥想者岳卫新。送他们走时,老岳说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通常大型机关的核心之处称为“天官”,当时谷主一行人用了两天时间就闯到了天官,破解工作进行到最后关头,此时距离限期还有一天一夜。但天官的繁复程度远远超过了众人的想象,匠人们都已束手无策,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岳卫新身上。
岳卫新独自静坐在天官前,冥想进行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凭借一己之力将天官完全破解。当众人相拥而庆时,却发现岳卫新仍枯坐在那里。原来他竟已耗尽平生所有的精力,死在了当场!
回谷后,谷主曾三番五次亲自探望岳守石,想当面谢罪,但都被老岳拒之于门外。后来又派人送去各种财物,同样被老岳一概拒绝。谢罪不能,安慰不得,谷主也因此大病了一场,称这件事他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听罢这些陈年往事,谢臻感慨良久,回想起那田园中老者的眼神,确实总是带着几分哀伤。可当自己在岳守石面前说出“但遂平生所愿,虽死无憾”时,老人似乎颇为激动。再联想到随后托自己给谷主捎信的举动,但愿这是一次积极的信号。
微弱的月光透过窗棂,在谢臻的房间里模糊地闪动着。长这么大,从未有过这么多事情交织在一起,在自己的心里翻来覆去。尽管如此,毕竟奔波了整整一天,床榻上的少年还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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