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不由得被这穷秀才的淳朴所感动,思索片刻,他脱下披在肩头的外袍,连带匕首一起郑重地放到徐渭怀中,叮嘱道:“文长,此去南京必然有天罗地网等着你送死,报完信,即刻走,浙江也不能去,你往江西走。”
“我记住了。”
纵有千万担忧,徐阶也不能多说,在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强大对手面前,徐渭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目送着他义无反顾地消失在黑暗里,感受着深夜的凉薄温度,徐阶被一种强盛的精神力所填满。但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告诉他,也许已经晚了。
宁静的苍穹下呈现薄纱印染般的青色。叶白将视线移到藩篱之间,那里,列缺仍闭目坐着,几使人错认是一尊久经风雨的灰色石像,迎着晦暗天光的高耸城墙向他微微倾斜,在天地的无限浩瀚与你我的无限渺小之间,他仿佛巧妙地站在了刹那崩塌与一瞬永恒的分界点。
那一夜,列缺在城墙下呆到破晓,在无声流逝的时间里,叶白眼中的山河都变得那么寂寥。
怎么会有血肉之躯真的了无牵挂?列缺心里一定存在着他都没有意识到的感情,即使发乎梦境,这份感情也一定会闯进心里,渴望着,呼唤着,压抑着,自我残杀着……即使他不承认这是爱。在叶白怜悯的眼里,此刻的列缺如同一页被浸湿的宣纸,一点即破。
回忆是没有灯火的鬼城,照见丑陋,就扭曲成美好;照见罪恶,就篡改成善意。最终,回忆多是一场虚伪的自我问答。在回忆里美化自己,一边说忘了吧,昨天的感伤;一边说不能忘,太宝贵。所以我的回忆里有多少真实?列缺逼问自己,心潮起伏之际,血脉翻涌灼热如火,他几乎想要发泄地高喊,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无数回忆里,只有那个孩童的笑脸是维持平衡的点:在一个陌生的粗陋窗前,他正蹲在窗边奋力往外看,将幼小的手扒上积满灰尘的窗台,倾听外面的欢声笑语。
“走。”列缺睁开眼,对叶白说。
找不到那个孩子,但可以找那扇窗户。
两匹快马跃过城南,一溜烟向西城跑去。
叶白的睫毛沾着潮湿的雾气,迎风化作水珠落下,他抬袖擦了把脸,冲前方一马当先的列缺喊道:“走哪里?”
回答他的只有哒哒马蹄声。
顺着石板街往西直走,走到泥泞地方,就到了西城。这是城中最穷困之地,三教九流、疾病肆虐、人间地狱。
列缺跳下马,将缰绳绑在马鞍上,拍下马屁股令其自由离开。叶白如此照做,斜眼瞥着面色冷峻的列缺。他越沉默,他越不安。
“先偷守城部队的马,现在又闯进这里,你还清醒么?”
“你不必跟来。”列缺拉上披风帽,转身走进低矮交错的村落里。
“你不仅过河拆桥,还自相矛盾。别忘了,是你让我看着你把真相找出来的。”叶白说着,点亮火折子跟上去。
此时夜雾未散尽,西城一盏灯火都没有,安静如墓。列缺迎着迷雾闷头前行,如幽灵走入一幅浓墨重彩的俗世画。叶白跟着他往深处越走越远,发觉他并非在寻找某户人家,而像在寻找某个特定的东西。
夜晚飞速流逝,列缺徒然找了几条街都没有结果。不知拐了第几个弯,柔和的朝霞浮现,将列缺的长长的影子照在叶白脚尖。两人在这条脏乱的巷子里走了片刻,一团霜雪裹着茅草从屋檐砸落,列缺忽的眼前一亮,快步走至窗前,可看了一眼又失望地敲了下窗棂,扭头走开了。
叶白拦到他面前,道:“列缺,让我帮你。”
“那是一扇很旧的窗户……”列缺迟疑却道,“算了。”
“什么样子?”
列缺一向波澜不惊的眼里显出罕见的纠结:“算了。我不知道它是否存在。”
“是做梦也无妨,两个人大海捞针总比一个人强,告诉我它是什么样子。”
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人。列缺心想,用手在窗前比划着解释道:“两扇合一,没有花纹,很旧,像柳木的颜色,右边一扇缺了底下一角,切口像被砍的。”
叶白点头,两人便分头寻找。
随着一声鸡鸣,灵谷寺的早钟声悠悠响起。村落在朝阳的照耀下露出本来面貌,了无生机,连一棵像样的树也看不到。偶有早起的老人出门汲水,拼命拿警觉的双眼瞟这两个不速之客。
“早啊!”叶白熟络地招招手。
他又找了几条街,担心此地黑势力盘根错节,滞留越久越麻烦,遂欲撤手,不料拐进一个一人见宽的死胡同,定睛一看,被最里面那扇窗户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匆匆跑去,手抚过右窗下粗暴的切口,像斧头所劈,形状正契合列缺的形容。就在他欣喜若狂地打开窗户时,屋内乍然传出一声醒木响。
叶白慢慢转头看向屋里。
光线暗淡的屋里围坐了几十人,仅有的一只烛台照亮了他们的脸,眼下,这几十双眼睛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向叶白。
“早啊!”叶白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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