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的是,自己在那时还只会抱怨逐水的落花不知终点在何处,但终点不由花决定,而由流水决定。他的终点不由自已,而由梅川。
(我被你的光所蛊惑,而成了棋子。)
在营中被梅川的气息环绕着,他感到蚀骨的寒冷,便放下刀走出帐外。刚踏出门,一只白鸽盘旋着降落到他的手臂上。
列缺狐疑地抓起一看,发现白鸽的脚掌被涂成了朱红色,下方系了只传书竹筒。信鸽蜷缩着羽毛,满身灰尘,应该历经长途飞行而很疲惫了,它来找梅川总不可能是为了当除夕夜的下酒菜。
若列缺没记错,朱红色代表皇城大内的情报。
梅川正在溪边洗衣服,袖子高高挽起,双手浸在冷水里冻得通红,手中的拍板有节奏地打在浸湿的脏衣服上。孝陵卫上上下下皆知他有此怪癖,一向嫌恶别人碰他的私物,连贴身婢女侍卫都不可以。
列缺下定决心走过去。
“大人,京城来了飞鸽传书。”
“念。”
列缺谨慎地展开传信竹筒中的纸条,上书两个方正小字:“在否。”
“回复,在。”
列缺将“否”字撕掉,把余有“在”字的半张纸条塞回竹筒,绑在信鸽脚上再度放飞了。信鸽扑棱着翅膀飞上旍旗顶,盘旋了几圈,头也不回地往北方飞去。
梅川与京城高官有往来,列缺并不意外,却很好奇对方是谁。梅川像看破了他的心思,耐心解释到:“是文渊阁大学士徐阶大人的信,看来京中出了事。”
“我不在乎什么徐大人,倒想知道大人和刑部侍郎聂贞聂大人有何过节?”
“为何这么问?”
“大人为何要插手仁义堂挖心案?”
“此案有关神鬼,是我孝陵卫职责所在——”
“——你不要敷衍我。”列缺焦躁地打断梅川,“我不忙,有一生的时间可以听大人慢慢说清楚。”
梅川一愣,倏忽回头看向列缺,见他目光镇定得非同寻常。两人固执地盯着对方,比耗耐性梅川必然比不过训练有素的列缺,好一会儿,梅川微微一笑站起身,活动起酸麻的胳膊来。列缺已做好准备迎接他的一顿鞭子,但梅川仅仅俯身端起洗净的衣服,平静地走去衣架旁晾了起来,轻轻念出两个字:“夏言。”
列缺没料到是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
梅川继续道:“严嵩父子以‘意欲谋反’的罪名冤杀了前任首辅夏言,如今把持朝政,权倾天下,却弄得四海萧条、民不聊生。他已成气候,动不得了。可越说他动不得,我越想动!圣上沉迷于修道,以父子不可相见为理由将太子囚禁于东宫,南京失去监国太子,大权旁落,实际掌权者就是他小小的刑部侍郎聂贞。江宁聂家乃严嵩的走狗,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不信聂贞没有弱点!也不信严嵩父子能嚣张一世!更不信世上已无最基本的道义!”
他一番话令列缺幡然醒悟,天色越阴沉压抑,梅川眼中越光彩熠熠。
原来聂贞的冷并非冷静,而是冷酷。不知为何,列缺想起了庭院里那些被他圈养的猫。
“列缺,陪我出去走走吧。”
等列缺再度回过神来,两人已驱马在荒废的田垄间慢行。
贫穷和饥饿迫使农民抛弃土地流亡,南京郊外的田地荒了三成,满目是枯黄的杂草。不远处的一亩田地里,州府衙门的十几个士兵正骑在马背上来回猛踩田里的肥土,四周围了许多衣衫褴褛的百姓,传出嚎啕大哭声。
“照这么踩下去,这亩田地明年就耕种不了了。”
列缺想策马前去阻止,但被梅川拦住。
“你阻止不了的。今年国库亏空上千万两白银,仅仅严世蕃统管的工部就超支了六百万两,钱去哪里了,你能猜到吧?为弥补巨额亏空,朝廷下令将江浙二省的这些良田改成桑田,只因桑田收益高了良田的三成。你就算救了这一亩田,能救其他的么?”
列缺无言以对。
突然,百姓中发出一阵骚动,一个老头气愤地冲进混乱的马中挥动拐杖想赶走这些官府的家伙,受惊的马儿们发出嘶鸣,其中一匹马高高撩起马蹄直冲老头的脑壳儿踩下来,就在列缺也以为必死无疑的瞬间,一个白影从人群中掠起,抱住老人滚开。
人群发出惊呼声,救人的白影抬起脸,不是别人,却是叶白。他一边护着老人慢慢退出去,一边戒备着马上的众多士兵,像猫一样敏锐的眼神从尘烟中直射出来。
列缺隐约听到叶白劝着老头:“四海之内皆是土地,你有命、有力气,还怕开垦不出新田来么……”
以列缺对叶白仅有的了解,只知他是一个会在深夜赏月喝酒的慵懒青年,一个会在遇到危险时玩命推脱逃跑的傻子,一个嗜色如命的流浪汉,却不知他还有这样义气的一面。
“叶白!”列缺喊到。
叶白闻声回头,看见列缺,也看见他身边身着官服的梅川,也许是误解了他们和官兵是一伙儿的,便瞪着那双美丽的凤眼,平白生出不怒自威的神气,傲然转身走了。
梅川哑然失笑:“这人有意思。”
“叶白是许多年前被叶君行逐出家门的徒弟。仁义堂倒卖人血馒头一事是据他的线索查出来的,然而弄得刑部档案厅被烧,难得的突破口灰飞烟灭,此案也搁浅了。”
列缺本以为会迎来梅川的一顿臭骂,却意外见梅川笑得一脸灿然,扯动缰绳掉转马头,问道:“你看不出来?此人完全不信任你,又怎么会和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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