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只墨砚研磨之后的样子,墨池中的汁是一湾水潭,池上的雕刻是坐在潭边一动不动的列缺。
圆月外环绕着一圈光晕,列缺不知不觉已等至深夜。
潭水缓缓流动着溢满出来,流向下面的瀑布,飞声如雷鸣,激起下方湖中的水卷成一只巨大的漩涡,映在列缺眼中,他弯身向浓绿色的水潭中看去,看清了自己僵硬而愤怒的脸。
我又杀了一个人么?杀戮是无法脱离的漩涡,他知道自己已经被这愤怒支配身体的快感所占领。慌忙用潭水洗刷佛像上的血迹,那血水映在佛像眼中好像哭泣。
湖水粼粼,令列缺的脸模糊不清,变得自己也不认识了。他忽然浮现一个想法,假如自己牵扯在挖心案中,与牢中三人原本相识,并与真相息息相关,那自己现在就一定记得吗?
不一定。冷了要穿衣,饿了要吃饭,疼了要大叫……绝大多数时候人们的行为是没有经过思考的,仅仅像习惯一样。但对于自己,愤怒会杀人这一条是不是无形间也成了一种习惯?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但是,列缺牢牢记得每个死于自己刀下的人,没道理忘记这么大一件案子。
再细细思量,人能对自己有多深的了解?在那些被遗忘的空白时空里,自己完全可能是另一个人,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据说人在濒死之时可见一生的回忆。我为何不印证一下?
列缺快速脱掉衣服,用腰带将双脚双手绑起,绳子的一端拽在自己手上,另一端咬在嘴里奋力打了个活结,探头看向不见底的水潭。
“这是对的……”
列缺默念着,深吸一口气,滚入潭水中,穿越溅起的水花继续下沉。水中冰冷,他仰头见头顶的光圈渐渐缩小,憋住的气将到极限,稍微一吐出便感到无法呼吸的痛苦。
但是还不够,要沉得更深,至少到看不见光芒的地方去。水压在胸口越发沉重,列缺连连呛了好几口水,呼吸像撕裂般,五脏六腑都在颤动抽搐,绑住的手脚不住挣扎。
自己给自己绑得还真结实,列缺想。眼睛无法睁开,光消失了。湖中极深的地方幽黑不见五指,令他恍然以为漂浮在虚空中。但眼前的色彩忽然绚丽如流动的琉璃。他已没有呼吸,胸腔充满水,神智还留在体内做最后抗争,片刻混沌,片刻清醒。
列缺看到一个陌生的粗陋窗口,窗台上积着灰尘,年幼的自己正蹲在窗户边向外望着,窗外是一片俗世嬉闹的景象,如蓬勃春日;屋里却冷清极了,如白雪皑皑的冬天。
(这是什么时候?难道是娘亲还活着的时候?但为何我摸不到自己的脸。)
水中的列缺紧闭双眼以为自己在虚空漂浮,便伸直手脚想飞起来,却令他向水底继续沉沦。
零碎的记忆变得不同,这次是在一间屋顶漏光的房子里,地上架着一口锅,年幼的自己正在煮粥。
(我会煮粥么?)
列缺走到年幼的自己身边轻身呼唤,却被当作空气。突然,耳边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列缺歪头看向门口,此时记忆突然移换,这次列缺躲在门帘后面看着一个瘦弱的男人带走了年幼的自己。
(原来我小时候就没什么表情。)
下沉停止了,列缺的头碰到一只水中生物,一撞,突然从过去的记忆中抽身回来,双眼睁开一道细缝看向手里绳子的活扣,无力地动动手指。
(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解开它,我就能活下去,解开他……)
然而浸水的活结变成了死结。
(大意了,这次真的会死,没想到我的结局是这样,有点出乎意料。)
列缺平静地闭上眼等待死亡降临。他听到了流水声,闻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花香,瞬间天地豁开成黑白两界,在生死交界之处,在他将一只脚踏进黑暗之时,一人从水潭岸边跳下,拼命游过来抓回列缺。
列缺感觉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了,暖得他不大愿意动弹,便收回脚,想再多留一会儿。
梅川拽着列缺的脚拖上岸,拔刀挑开手脚的绳子,急忙捶他的胸膛:“列缺!列缺!”
“哗”一下,列缺吐出一大口水,咳嗽着醒过来,歪过身躯趴在地上拼命吐水。吐完水,捂着胸口直喘气,嘴唇青紫、脸色苍白与死人无异。但他看见梅川衣裳凌乱,长发湿淋淋地垂在身后,不禁面露迷惑,转而,终于回忆起刚刚发生了什么。
“我来捡我养的野猫,岂料它正没骨气地寻死。”梅川劈头骂道,“你又发明了新的自我折磨的办法?我真是不得不佩服你的脑子!”
列缺光溜溜地躺在地上发愣,一时半刻没回过神来。梅川腾一下背过身,狠狠拧着衣袖里的水,两颊通红。
“你还不快把衣服穿起来!”
正是深夜结霜的时候,两人只得凑在一堆柴火前取暖。
“我以为大人今天不会来了。”
“每年都来,为何会今年不来?我的人生里没有例外。”
十年前的此夜,列缺被一群少年偷袭重伤后扔在下马坊无人问津的后山泥潭里,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颗梅花树下,伤口已被清洗包扎好。梅川正依靠着树干,两颊依稀泪痕斑驳。列缺吓了一跳。神明般的人也会有伤心事么?
两人相对无言,静坐了一夜。
后来列缺才知那日是梅川的生辰,也是他最坐立不安的日子。
第二年的这一夜,列缺又偷偷去了梅花树下。梅川真的在,静静横躺在树干上闭目休息,然而眉宇间愁云惨雾挥之不去。列缺以为梅川没发现自己,便自作多情地躲起来守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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