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泽川气得想笑,外套一脱,直接把温夏顶在肩膀上,将她拦腰扛了起来。
温夏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血液乌泱泱地涌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气急败坏地吼:“厉泽川,你属驴的吧!”
温夏这一嗓子又引来一串笑声。
院子里停着一辆旧卡车,车顶上坐着一个人,那人身上裹着件旧皮袍,满脸络腮胡,皮肤黝黑,斑白的头发和胡子一样,都是乱糟糟的。他咬开酒囊盖子灌了口烈酒,在风里放肆地唱—
好男儿闯就闯出个名堂
好男儿干就干出个模样
好男儿咱要对起爹和娘
好男儿咱要为国成栋梁
那声音粗犷浑厚,如同割裂了荒原的风。络腮胡汉子一开嗓,满院子或坐或立的汉子都跟着唱起来,粗犷的声音汇成河流,在耳畔汹涌着,带着最原始的力量和烈度—
好男儿咱要对起爹和娘
好男儿咱要为国成栋梁
温夏趴在厉泽川背上,小声道:“那是谁?”
没等厉泽川回答,坐在车顶的汉子打了个酒嗝,道:“那个伢子,你过来,我瞅着脸上好像挂了彩?”
厉泽川扛着温夏走过去,仰头道:“被狼爪子蹭了一下,不碍事!”
络腮胡汉子招招手:“走得近些。”
厉泽川又迈近一步,抬头的瞬间冰凉的烈酒便倾了下来,正落在他嘴边的伤口上,火辣辣的,有多疼就有多畅快。
厉泽川也不躲,借着倾倒下来的烈酒抹了把脸和头发,刺短的头发沾了水,亮如黑玉,朗声道:“多谢三爷!”
络腮胡汉子“嗯”了一声,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瞪圆了,盯在厉泽川脸上,慢慢地道:“狼是个好东西,牙齿硬,脾气烈,一伙一伙的,围上来,不见血不回头。可顶天立地的汉子哪能被几只狼崽子吓住!牙齿硬,你就掰了它的牙,脾气烈,就抡起枪杆子砸断它的脊梁骨,砸得它吐血,砸得它怕,看它还能折腾出多大的风浪!”
虽然肩上扛着个大活人,但厉泽川照样能把脊背挺得笔直,他笑了一下:“三爷放心,那些祸害草场、害羊杀羊的狼崽子,一个都跑不掉!”
络腮胡汉子眯眼一笑,笑出一口上好的白牙,道:“去吧,入洞房,别让小姑娘等太久!”
络腮胡汉子一句话惹得众人又笑起来,夹杂着一句甚为响亮的打趣:“柔着点待人家,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呢!”
厉泽川抬手一扬,刃口雪亮的拳刺对着那汉子的面门就砸了过去,“嘭”的一声,入土半寸。
那汉子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
院子里又热闹起来,连凯分解了枪支拿着油毛毡擦枪养护;扎西举着硕大的废旧轮胎练臂力,长袖皮袍缠在腰上,老北风天里,上身精赤;元宝汪汪叫着到处蹭人裤腿混吃的……
浓烈的荷尔蒙在这里汇成热辣辣的一杯,震撼着,呛入肺腑。
厉泽川在众人的哄笑声里将温夏扛了进去,甩麻袋似的撂在了宿舍门口。温夏被他硌得小腹生疼,落地的瞬间腿软得险些跪倒,指着他的鼻子骂他野蛮人。
厉泽川从腰上解下一把鲨鱼刀递过去,道:“贴身放好,保命的。”
鲨鱼刀刃口锋利,搭配着皮革刀套,十分漂亮,刀柄上阴刻着几个字母—Magnus。
温夏凌空接住,握着刀柄舞了两下,居然还真带着几分架势。
厉泽川背靠着彩钢房的铁皮墙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起来,低声道:“练过?”
“来之前受过培训。”温夏反手持刀,一双眸子亮闪闪的,“得知你在可可西里,我还私下进行过体能训练,练过泰拳和空手道,还有格雷西柔术。”
“空手道?”厉泽川笑得有些嘲弄,单眼皮挑起一条精致的线,凉凉地看着温夏,“这是搏命的买卖,和在武馆里练花把势不一样。想在这里活下去,可以去找连凯和柯冽,那两个是真高手,让他们教教你。”
温夏很想呛他一句“你不惦记着赶我走了”,可眼下气氛正好,她说不出气人的话,点点头,说了声“知道了”。
两人之间一度无言,厉泽川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从口袋里摸出半根抽剩的烟,用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
温夏隔着蒙蒙的烟雾,看着他的眼睛,思索半晌,找出了一个不会触碰两人敏感点的话题,道:“那个三爷,是什么人,你们好像很尊敬他。”
厉泽川好像一早就知道她会问这个问题,仰头吐出一个烟圈,道:“听说过公牛突击队吗?一支自筹资金组织的武装打击藏羚羊盗猎的队伍,组建于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建立之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支队伍是这片土地上的保护神。”
自筹资金,武装斗阵,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依靠几十个人、几杆枪,开出一条血路,举世闻名。
那是一群真正的汉子,骨头比花纹钢还要硬,喜欢烈酒,喜欢枪,喜欢大块带骨的牛羊肉。粗糙的毛发下压抑着黑沉沉的目光,咆哮着发出铿锵的声音—为反盗猎,战斗到死!
“三爷和他的两个儿子曾经都是公牛队的成员,儿子们先后牺牲,老婆病死,只留下了他一个。”厉泽川的神色隔在青白的烟雾之后,冰冷而锋利,像是淬过烈火的刀剑。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公牛队被撤销之后,三爷自愿留在管理局做临时工。索南保护站地处无人区,缺淡水缺吃的缺人手,什么都缺。三爷开着那辆旧货车往保护站送给养,一送就是十几年。没编制,工资低,风餐露宿,都没有关系,三爷说,他在乎的不是这个。有生之年,他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可可西里再不会有枪声,那些牺牲的人能够瞑目,这也是老站长的心愿。”
温夏忽然觉得眼圈有点热,为了那些不计回报、满腔赤诚的人。
天色渐渐变暗,风越来越大。
温夏裹紧衣襟,和厉泽川并肩站在一起,听见他淡淡地叹了口气。
厉泽川道:“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世界上没有英雄,大家都平平安安地生活在家里,寿终正寝。可现实哪有那么美好,利欲熏心,有人选择铤而走险,就要有人站出来选择战斗。我继承着三爷和老站长的衣钵,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温夏摸索着握住厉泽川的手,紧紧地扣住,道:“我抓着你呢,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死亡也不能!”
厉泽川笑了一下,侧脸映着月光,有种柔和的英俊。这一次,他没有挣开温夏的纠缠,淡淡地道:“你就倔吧,你就跟我耗吧,早晚有你后悔的时候。”
温夏没再说话,轻轻地哼唱起一首调子柔美的歌。
风声覆盖的世界里,极高的地方有鹰飞过,张开翅膀,自由自在。
厉泽川听见温夏的歌声,她在他耳边轻轻地唱—
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
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
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
你是否还要永久地期待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厉泽川忽然觉得眼圈很热,胸口有疼痛的感觉,像是刀割。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自从母亲……
他深吸一口可可西里脆冷的空气,站在温夏身边,听她继续唱着—
也许我的眼睛再不能睁开
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怀
也许我长眠再不能醒来
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脉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土壤里有我们付出的爱
……
那天,温夏的眼睛一直很亮,丝毫没有鬼门关上滚过一遭的脆弱和无助。她抱住厉泽川的腰,头枕着他的肩膀,两个人的心跳声无比和谐地融在一起。
她说:“以前总听人抱怨,现在的年轻人不行了,重利轻义,早就不晓得信仰是个什么东西。可是看见你,看见你们,我知道那些人都说错了。世界很大,生活着各种各样的人,有的人庸庸碌碌,有的人赤诚不死。厉泽川,你的选择是对的,走下去吧,我陪你。”
厉泽川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眼睛里仿佛有星星,闪烁明亮。温夏将他抱得更紧,道:“你不是疯子,也不是怪物,你是很好的人,值得被喜欢。”
如果有一天,你的眼睛再不能睁开,我会理解你的情怀、你的信仰。
有我在,你永不孤独。
4)
在保护站里最边角的地方有个冲凉用的小房子,安装了热水器,但电压不稳,且淡水资源短缺,无法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所以洗澡得速战速决,还得挑时间。
热水浇在身上的感觉,令人疲倦,厉泽川索性将凉水阀开到最大。冰冷的水流裹着风的烈度砸在皮肤表层,把他冻得好一阵哆嗦,但是整个人都清醒了,甚至有点亢奋。
水雾迷蒙的世界里,他想起温夏撞破阻拦抱住他的画面,柔软的嘴唇擦过他的嘴角,眼睛里是安静的凝视。
她没有明说,但是他能懂,她在保护他。
神将世界的安宁交给你,你把自己交给我,我来保护你。
他一度以为那不过一时任性的义气之言,她却在全力践行。
厉泽川双手撑着墙壁,垂低了头,脊背上的肌肉紧绷着,布着交错的疤痕,嶙峋着优美的线条。他本就身材极好,肩宽腰细腿长,薄薄的肌肉覆在上面,挺拔性感。
他想起生命中最阴暗的那段时间,所有人看向他的眼神里都带着怀疑。
最欣赏他的那个任课教授建议他去做一下精神鉴定或者心理干预,同窗在他身后窃窃私语,说他是疯子,有暴力倾向,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怪物。
那些声音,那些流言,如同刀子,将他凌迟,他只能加倍冷漠。
时过境迁,当他以为他可以平静地接受这些非议时,有一个人站在他面前,对他说,你不是疯子,也不是怪物,你是很好的人,值得被喜欢。
冷水暴雨般砸下来,厉泽川心里滑过淡淡的叹息—是我小看你了,你究竟想带给我多少惊喜和震撼……
厉泽川穿好衣服,湿着头发走出来,看见连凯坐在门前的小台阶上,嘴里叼着烟,烟头上亮着猩红的一点。
厉泽川甩了甩半湿的头发,把毛巾塞进裤袋里,挨着连凯坐下,摸了根烟叼进嘴里,道:“柯冽跟你汇报过了吧?”
周围没有灯,打火机光芒亮起,像是拢着一颗星星在手上。
连凯盯着他看了半晌,道:“柯冽说,你今天有点反常,气急败坏地吓唬一个小姑娘,他担心你的状态,让我劝劝你。”
厉泽川笑着道:“哪有那么严重,姓柯的净告黑状!”
连凯也笑了起来,道:“说说吧,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是为了她好。”厉泽川吐出一个烟圈,声音里带着柔软的味道,“你也看见了,她太冲动,感情大过天,我很怕她会为了我豁出命去,不值得。我得让她平平安安来到这儿,再平平安安回家去,绝对不能发生任何意外。”
连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大川,你身上的担子已经足够沉重,不能再给自己添加压力。”
“这不是担子,”厉泽川眯起眼睛,指间掐着烟头,亮着猩红的一点,“而是责任。她是为我来的,就是我的责任,我不能让她在我眼皮子底下受到伤害。今天这种事,有一次,就够了。”
连凯眼神变得戏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在另一个人身上花费这么多心思,姓温的小丫头有点本事啊。”
一声叹息,又猥琐又暧昧。
厉泽川无奈地看他一眼,明智地绕开话题,道:“那个指路的牧民是在安康县里消失的,县城中很可能设有盗猎分子的临时驿站,我打算去看看,跟之前埋下的线人碰碰头,也许能挖着点消息。”
“也好。”连凯想了想,“先前捉住的那两个枪杀牦牛的康巴汉子,我跟扎西轮流审过,一口咬定先前的供词,什么都不肯再说,车里也没有其他违禁品。只能明天送到格尔木公安分局,再通知家里人,拘留罚款。”
“野牦牛,易危一级保护动物,就这么少了一只。”厉泽川觉得心里发苦,淡淡地道,“今天倒下的是牦牛,是藏羚,是猞猁,是雪豹,那明天倒下的是谁?终有一天会轮到人类头上吧。之前我在一个老猎人家里借宿,猎人说他家世代狩猎,兔子、野驴,什么都打,但从来不会去围攻产崽的地方,更不会对怀了孕的雌性下手。藏区有句谚语,留一线星火,后人才有吃的。竭泽而渔,害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子孙万代。”
连凯抬手按住厉泽川的肩膀,紧紧按住,他道:“和保护区成立之前的状况相比,现在已经好太多,连牧民都有了保护动物和环境的意识,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就会向保护站报告,不给盗猎者任何可乘之机。不要丧气,老站长走了,还有我和你,我和你之后还会有更多的人,站出来,选择保护。终有一天,这片土地上,会再也听不见枪声。”
藏区的星空亮得如同水洗,映着英魂的影子。
厉泽川双手反撑在身后,支在台阶上,眼睛的颜色很深,微断的眉梢带着锋芒,利化了整张面孔。
温夏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把外套和棉衣全部盖在被子上,睡进去,还是觉得冷。头很疼,后脑处一跳一跳的。
和温夏同屋的杜鹃是保护站的后勤人员,远嫁到这儿,丈夫在格尔木做汽修工。杜鹃起身给温夏倒了一杯热水,又给她一个热水袋让她抱着。温夏晕得厉害,连声谢谢都没力气说。
天光大亮时,她被敲门声吵醒,诺布在门外急急地道:“小夏姐,你在吗?”
起身时脑袋重重一晕,险些磕在桌沿上,温夏强打起精神,穿好衣服打开门,诺布一脸委屈:“小夏姐,你快来看看吧。”
接待室里坐着一位穿藏袍的老阿妈,怀里抱着个一两岁的孩子,身旁站着一个同样穿藏袍的妇女,挡在身前的围裙下小腹微隆,还怀着身孕。
来的路上诺布匆匆跟温夏交代了几句,枪杀野牦牛的两个人中有一个叫次仁,次仁的母亲带着儿媳措姆到保护站来找人,说孤儿寡母的没了男人,要活不下去。
温夏揉着生疼的太阳穴问诺布:“厉泽川呢?”
诺布神情无奈:“马站长出去开会,桑吉哥和连凯一早就押着那两个康巴汉子去了格尔木的森林公安分局,柯冽和扎西去接新分配来的几个志愿者,都在外头跑,站里没人。我实在不会跟女人打交道,只能来找你。”
两个妇人都不会说汉语,只能用一双布满愁苦的眼睛紧盯着温夏。温夏只觉头皮发麻,移开视线去看老人怀里的孩子。
那孩子一岁多,裹着一件羊绒袄子,圆得像个球,眼睛水汪汪的,颧骨上两坨醒目的高原红。
温夏探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果然烧得滚烫。
温夏拽了拽诺布的衣袖,道:“你跟她们说,孩子在发烧,得尽快送到医院去,烧出肺炎就麻烦了。”
诺布操着藏语跟老人交流了几句,扭头对温夏道:“她说家里没男人,没人会开车,也不认识路,想救孩子,就得先放男人。”
温夏气得想砸桌子,咬牙硬忍了下来,对诺布道:“最近的医院在什么地方?大概有多远?开车要多久?”
“这附近荒无人烟,最近的大医院在曲玛镇,沿着109国道一直走,两三个小时也就到了。”话说到这里,诺布猛地反应过来,急道,“小夏姐,你不会要送她们去医院吧?不行不行,太危险了!”
“有什么可危险的,国道上通行的车辆很多,你怕我遇见狼?”温夏拉上冲锋衣的拉链,“我带着卫星电话,会一直和站里保持联系的。”
诺布道:“还是我去吧,我认路。”
温夏抬手敲他的脑袋:“厉泽川、连凯、柯冽、扎西都被派了出去,站里就你这么一个男人,你也走了,让那几个姑娘怎么办?放心吧,两三个小时的路程而已,要不,给你看一下我的驾照?”
车库里只剩一辆半旧的东风越野,油门和刹车都没问题。诺布还要再劝,温夏已经将车开了出来,停在接待室门口。
招呼老阿妈上车之前,温夏叫来诺布,道:“你跟她们说,保护站成立的意义就是惩戒盗猎,她家男人做错了事,挨罚,是应该的。但是,即便家里男人犯了错,她们作为亲属,遇见麻烦,保护站一样不会袖手旁观。别再说什么要救孩子就先放男人的话,孩子我们会救,犯了错的男人自有法律去审判!”
诺布将温夏的话翻译成藏语说给两个妇人听,儿媳措姆只是一味地点头,唯唯诺诺。老阿妈则深深地看了温夏一眼,脸上布满沟壑般的纹路,纯黑的眼睛里透出审视的光。
温夏不躲不闪地跟她对视半晌,拉开了车厢后座的门。
出发前,诺布不仅给东风越野的油箱加满了油,还在后备厢里放了一个六十升的大油桶,生怕温夏因为燃料不足,撂在半路上。
温夏坐进驾驶室,降下车窗摸了摸诺布的脑袋,道:“说句‘一路顺风’来听听!”
诺布乖乖地道:“小夏姐一路顺风,早点回来!”
温夏笑着说了声“真乖”,顶着昏沉的脑袋踩下油门,车子绕过几道弯,上了109国道。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