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竭力狂奔的某个时间段,小默一度认为自己的心悬挂到了嗓子眼那里。他眼色猩红,不辨前方具体路径,如足下生风,向前方冲去,一路不断被拳头大小的石块硌脚,也能忍则忍。虽然被金老紧紧拽着,但速度丝毫不逊于后者,直到刹在公园大门口售票处,小默才惊魂未定地回身眺望后方追来的警车,但闻声响,未见其影,便俯下身子,粗喘如牛。
一旁的金老稍稍拍了拍他的后背,沉声说道:“我们中埋伏了!”
小默直不起身,但还是回应道:“警察怎么晓得我在这里的啊?”
“你也注意到了吧,是我们那辆奇形怪状的拖拉机暴露消息的。昨天下午我将其停放在林中后,绕道回去的,如有人跟踪,我早发现了。估计是这辆拖拉机的踪迹被有心人发现,然后这帮人在林中守株待兔,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呢。”金老未觉察到小默话中的语病,买了两张门票,继续拉扶着小默步入公园内,边疾步如飞,边略带遗憾地说,“我还是疏忽大意了,哪里知晓这拖拉机会惹出事来。竟然把你给牵扯进来了,等会只有随机应变吧!”
听完金老这番分析,小默怔了怔,莫非——这帮警察不是因为上次巷尾的宁越事件来抓我归案的?
小默跳动的心弦似乎安分了下来,他有了一个很模糊的猜想,但如果直接问金老,恐怕得不到完美阐释,于是环视了周围,只见林荫小道已变成一条细带,路面密密麻麻的枯黄杂草和泛潮青苔代替了前门处的沙砾层,路边古老的树枝倒垂下来,从森林缝隙处钻出来的一股凉风将低垂的细枝扫开,又丑又黑的大树根部节瘤毕露,活像一尊骷髅蔓延出的疥疮。他心下淡定,酝酿了一下思绪,问道:“原来金爷爷你早就发现他们隐藏在林中了啊,难怪您劝我不要跑过去。但他们估计不认识我,应该不会抓我吧?”
“你跑去破坏现场,他们不抓你才怪,将你拿捏住,才能我投鼠忌器——深喑此道的他们,哪能放弃这等送上门的好机会?”
“那您把别人的茶馆给毁了,也算是破坏现场啊!”
“这叫制造混乱,方便潜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毋须同情心泛滥,说不定出卖我们的人就混在里面。小子,好生揣摩一下吧!”
小默怎会是老奸巨猾的金老对手,不仅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还被金老一招斗转星移,将更值得思索的问题返给自己了。
金老耳尖,此时忽听得身后有纷纷攘攘的声响,便不再言语,拉着又开始紧张起来的小默偏离小道,俯身躲闪着各种枝桠,一深一浅地踩着发出噶吱噶吱声响的枯叶,斜插入林中。
林间小道上,那四个黑衣大汉像四座肉山,也飞移过来,最前方的那位大汉看到所追目标潜入暗林中,不住暴吼:“给老子站住!”
公园内还有寥寥数人在游玩,听到这边动静颇大,纷纷侧目,眼光交流,猜疑不止。
四人知道光吼叫是没有用处的,不理会他人的围观,直接从金老入林的那处鱼贯而入,顿时草木之间惊起数道黄烟,鸟鸣乍起,直冲云天,哀声不断。
在这空谷幽雅之地出现如此粗鄙之徒,围观之人指责声渐起,听到大门处警笛声传来时,才戛然而止。不过,这也更加激发起某些人的围观兴致,原本打算离开的人盯紧了那处嘈杂的树林,若有一番精彩打斗,日后也算是多了一份茶余饭后的谈资。
林中的打斗终究没有出现。这处景点不愧是冠名“森林”二字,林中古树甚多,千奇百怪,盘根错节,六人先后跃入林中,仿佛跳进了一个汪洋大海,立刻便被它吞没了。层层叠叠的树木向他们围过来,纷乱繁复的树叶在四周幻散开来,仿佛整个人都要被撕扯掉似的,寸步难移,彼此根本没有机会碰面,只有因心神烦躁引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喝声,何谈狭路相逢般的精彩打斗。
大汉们平时引以为傲的强悍魁梧身材在这里无用武之地了,他们越挣扎越揪心,咒骂声都开始转移针对目标了——那位颐指气使的资深发言人,就是他让自己哥四个陷入此困境的,悔不该对其言听计从。
其中一位大汉停止了胡搅一通,喘了口气,把肢体上烂渔网般的藤蔓枯枝粗暴地撕扯开,然后吐出一口浓痰,在一旁粗壮的老树根部倚靠着,对着四周大喊:“伙计们,老大让我出生入死,本人绝不皱一下眉头,但那个小白脸警官使唤咱们当开路先锋,老子实在不服。”
“是啊!老子也不服!”另外一人在不远处回应他。
“那大伙儿先退出这狗日的树林再说。反正老大只命令我抓姓罗的,抓这个老不死的回去,真他娘的浪费工夫。”前者继续脏言秽语,并开始沿着原路线折回了。
同样正在林中努力“披荆斩棘”的小默也听到了这番对话,他纤瘦的身板在密不透风的林中显得有一定的优势,不再惧怕那四人,便有闲心向前方艰难移动中的金老询问:“金爷爷,他们好像和警察不是一伙的啊,为何要过来抓我们?”
金老头也不回,哼了一声,冷冷地答道:“蛇鼠一窝,沆瀣一气!”
对于金老时常蹦出一些令自己似懂非懂的话语,小默是既敬仰又纠结,最后只好把金老归类成自己的古文老师,自己在不断猜测中才能摸索一二。
“有两方人马在围捕金老,看来今天危险无比。”小默瞧了瞧目前的处境,忧心忡忡。接着又联想到那些大汉竟然毫不尊重那位可以使唤他们的“警官”,小默极为费解,但他也想通了一部分,真正能指使这四人来抓捕金老的,定是幕后那位神秘“老大”。
当四人狼狈地从棘林中争相钻出来时,面对的却是三位警服在身、威仪无比的民警,民警身后还有几位游客在指指点点,左边不远处的大门口,警笛声还在永无止境地鸣叫。站在最前端的那位中队长居高临下,嗤笑了一下四人:“这样就认怂了?”
四人顿感尴尬,但毕竟都是草莽出身,其中一位仁兄涨红了脖子争辩道:“你们倒是清闲,有本事进入林中抓得试试啊!”
出奇的是,那位中队长竟未动怒,依然笑容可掬地说:“上兵伐谋,其次伐兵。先坐着休息会吧,等会让你们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做差距感!”
看到对方狂傲无比,却又信心十足,四人深知民不与官斗,各自冷哼一声,便四散一旁,保持缄默。
此时在密林中穿行的金老并没有显得随意,他算准了一个方向,护住头部闷声前行,任凭荆棘藤条在身上留下诸多痕迹,也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意思。小默担心金老的安危,紧紧跟随着,在“杀出血路”的过程中,也贡献了一点绵薄之力。
约莫半个小时之后,天色暗沉下来,林中一丝丝阴寒的雾气逸散四处。小默终于觉得穿行不再那么吃力时,金老却停了下来,他目光深邃犀利,俯下身子对着还算冷静的小默说道:“再走几分钟,我们就出林子了。我曾经观察过这处森林地段,四周都是悬崖峭壁,我们走捷径穿行到这里,只因为这一带坡势较缓,比较容易下山,你等会小心点攀爬……不用担心,那帮人若知晓了我们的意图,在赶来之前,我们都已经安全到达山脚了。”
听闻如此,小默紧绷的身体顿时松弛了下来。原来金老深谋远虑,在埋伏之前都想好了退路,等会只要谨慎点爬行,下山后便是海阔天空了。对于今天的虚惊一场,小默一个劲地自责,认为自己胆小怕事,总是沉不住气,什么时候能达到金老这么高的境界就好了。
金老依旧在前面开路,果然不到一会儿,两人就走出了林子,来到了森林的边缘。紧扶着身边的树木,俯视着山脚处那杜鹃啼血般殷红的晚霞和几户农家瓦房屋顶上的袅袅炊烟,小默的心都悸动了,有种深深沉醉的感觉。金老丝毫不为所动,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衫,找着一根枯木棍,小心翼翼地沿着边缘戳了戳下方扎手的灌木丛,又杵了杵些许松动的突兀岩石,查探哪一处坡度最缓,想找到一个最佳落脚位置后,招呼小默过来一同下山。
在两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所属空间时,谁也没有料想到,从两侧突然冒出两个高大的身影来。在夕阳的映照下,这两个来得毫无征兆的身影所穿的藏蓝色警服显得格外刺眼。金老马上觉察到异样,但是这个时候再做多余的动作已经无济于事,因为他看到两位民警腰间都携有手枪枪套。
两位民警用手拦开冒出的枝桠,强行挤着身侧的林木,努力站定后不再逼近。其中一位字正腔圆地喝道:“我们执行公务,在此等候多时,请跟我们回派出所一趟吧!”
望着慢慢起身,镇静无比地将一旁神色惶恐的小孩强拉到身后的金老,另一位民警阴测测地斥道:“请不要轻举妄动!这小孩应该和金先生有一定关系吧,但是想把他当人质的话,先过我手枪这一关!”说罢,很潇洒地从枪套中拔出一柄手枪,没有指向金老,只是朝天举起,以示警告。
这两位民警还有挺有素质的,起先停止步步紧逼,以免嫌犯狗急跳墙不顾性命般滚下山破,接着一语道破假人质信息,想击溃对方的心理防线,最后能让其达到束手就擒的效果,是最好不过了。
不过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原以为会慌张无比地高举双手的金先生却双眼如潭,深邃冷澈。只见对方面露讥讽之色,转身猛推一下那位瘦弱的小孩——小默在一股巨力之下飞身入林,耳边还传来一声令耳膜震动的苍老喝声“自己先逃!”
林中纵横交错的枯木迅速用粗壮的臂膀接住了小默。小默忍住阵阵眩晕和全身骨架松散的奇痛感,咬咬牙爬了起来,辨了辨位置,便向刚才穿过来的密林通道跌跌撞撞冲去。
此时背后也传来了动静颇大的穿林之声,还伴随着一声疾呼:“小伢,不要跑,我们不会伤害你!”
小默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其中一位民警追进林中了,他完全没有听信后者的呼喊,他想到警察如此竭尽全力的精心布局,而唯独漏掉自己,恐怕师傅和金老比自己招惹的事情还严重,目前就是不知道和宁越事件有没有关系了。可叹金老宁可自己深陷敌手,也要把自己卷出局外,那决不能辜负他的一片良苦用心。小默头脑中一团糨糊,但还是拼尽全力往前穿梭。
突然一声巨大的暴响,整座山林都震撼起来,群鸦惊起,疾驰乱飞,小默和的民警都停下来回头探视情况。看着小默一脸惊疑之色,身后的民警狰狞无比地喝道:“听到没有,这就是拒捕的后果。小兔崽子,还不快停下来!”
霎时,小默周身不住颤抖,瞋目切齿,嘴唇几下裂动,宛若野兽在低吼:“你们竟然用枪杀了金爷爷!我跟你们拼了!”
林中的民警突然想重新认识这位小孩了——只见后者状若疯狂般挤开枝桠朝他冲来,虽然是螳臂当车,但是对他这种惊闻亲人离去而表现出悲愤填膺的状况,内心涌来一阵感叹。
待到小默冲到面前乱拳飞舞的时候,民警稳稳站定,一个巴掌重重甩去,只听得“啪”的一声,小默受此猛击,洒出一行乌血,后仰而倒,滚出不远,又被无数树木狠狠硌住背脊。
民警轻拍了一下隐隐作痛的右手,看着躺在腐叶枯藤怀抱中还在不断挣扎着起身的小默,神色复杂地说:“早劝过你多次了,不知好歹的家伙!”于是便想上前控制住那小孩,谁知对方竟然翻过身来,其面容凄惨,眼神空洞。他正犹豫着是否采取行动时,小孩却稍稍抬起一只臂膀对准着自己,心感不妙,为时已晚——只见一个散发着黑色光泽的小型金属物体从他的手掌中射出,飞速旋转,朝自己脖子抹来,民警瞳孔放大,避无可避……顿时血光四溅,金属物体切开某个骨骼类的东西后,随着一团不规则球体的忿然分离,下方的躯体轰然倒下,铿锵一声,撞在树上,又落入腐叶之中。
小默扶着身旁的老树忍痛爬起,冷冷地看着那颗跌落在不远处的头颅——黑色头发下面是年轻的额角,怨艾不平的眼球蹙挤在一起,那张没有气息的嘴巴裂开着,血液从中汩汩流淌,仿佛正在用一种神秘的语言,既依依不舍着旁边那尚存温暖的身躯,也在喃喃探询着刚才难以置信的一幕。
他无法给予任何奉告,蹒跚着走近手斧的位置,运起“青木遁形决”将其回收,然后吃力点拖着身体出林,想尽快见到生死未卜的金老。
身后,迷雾漫延,灰幕惨白;枯叶纷扰,落英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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