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面对那场突如其来的不幸灾难,小默准会想起妈妈带他去剧院看魔术表演的那个遥远的晚上。当时,黄檀镇是个只有百来户居民的聚集地,一条坑坑洼洼的街道横贯整个小镇。狂风四起时,弥漫且填补在小镇每个间隙的除了灰尘,还有一股厚重的檀香味,让首次经过此地的客商疑似有香火旺盛的深山古刹和青灯古佛。此镇吸引客商的有两大特产,一曰黄檀,二曰粉笔,因为粉笔是镇下属一个村庄的生财之物,加上“粉笔镇”不耐看也不好听,故而镇上的遗老和开拓者共同商量选地名时取用了前者。
黄檀木就长在镇的周围。几块大的林地密密麻麻树立着灰褐色的树木,偶尔有人锯树,取下些许粉末试香。“试玉要烧三日满”,这些小作坊向来是眼光短浅,零零散散的被弃用檀木就随意斜躺着,绿色的叶冠早已被践踏得累累伤痕,即使心再沉静的人看到路边的惨状,也会不由得颤栗。小默和他的妈妈就在那个斜阳拖地遍扫檀木的九月走进了小镇。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黄檀镇晚上的娱乐场所就是镇中心的剧院。剧场布置很简陋,两侧墙壁间的抽风机缓缓转动的叶扇,在昏暗的灯光映衬下像几块巨大的巴掌随时要压抑下来;视野前方一张脏兮兮的幕布,已让镇上的常住人口回忆不清曾经是那样耀眼的白,污布下竟然有一个狭窄的小平台,右侧是一人多高的音响;如果开幕前有人试音,音响上面的蜘蛛在自己的精心吐织的网上得意地跳舞。但是在录像厅没有普及的时候,一块钱的门票进去后不仅能看诸如《新龙门客栈》这样的大片,而且谢幕后还有精彩的才艺表演,所以晚上这里座无虚席。说是艺术,不如说是当时流窜各地的袖珍表演团,小丑加脱衣舞娘,不经培训,上台就能激情展示,引来剧院上下尖叫连连。每当这个时候,默妈妈一手遮住小默的双眼,一边嘀咕“小骚货”,并且暗自庆幸自己的男人今天懒得走路没有跟来。
默母在她男人眼中是挺能干的女人,除了能种地会带孩子,还会有点小心思挣点小钱。黄檀镇方圆不过百里,但地处江南,雨水充沛,湿地比较多,所以随处可见芦花荡。每年八月,芦苇成熟,临风摇曳,婀娜多姿。很多人下湿地把芦叶割去回家编织凉席和门帘,但默母偏偏选了别人弃之不用的芦苇棒。当她用扁担挑着成堆的芦苇棒回家,别人好奇问她时,默母爽朗地回答:“自家的牛棚蚊子太多,用来烟熏。”事实上还是有人效仿过,结果蚊子被熏跑了,牛也被熏倒了。
芦苇棒上有一层厚厚褐色的绒毛,每当一家人被默母喊出来挑灯夜战剥“芦绒”时,小默就不止一次问这一地细绒的用途,因为他从来没有看见妈妈用来熏牛。默母这时会神秘地告诉大家,镇里的一家小作坊在收购,她也不知道有什么作用。待成年以后默母才告诉他,那家小作坊为了节约成本,在制作檀香时需要添加一些芦绒,于是她就顺应了市场需求。小默当时着实吃了一惊,有了另类添加剂的檀香不会对人体有什么影响吧,后来精心查明出芦苇棒对人体健康方面的积极作用,而且还有燃烧后余“烟”绕梁三日不绝之功效(这恐怕是最让檀香商人在乎的质量保证),就暗自松了一口气。
默母在九月的那个下午接过对方的一小叠钞票乐滋滋地数起来,并决定晚上带孩子去看电影庆祝一下,即使回家走夜路也无妨。
小默其实看完电影就很想回家的,他有点犯困了,但经不住妈妈一块钱不看两场划不得来的心理,被迫留了下来。被蒙上双眼之前,他意识有点模糊,眼前一片花花绿绿的,根本不知道演的什么内容,所以默母的担心真是多余的。直到掌声四起,一个破嗓子在那里聒噪“他,一个落难的王子;他,一个最贴近平民的艺人;他就是我们今天最神秘的压轴嘉宾罗伯特,他会带给大家最精湛最精彩的魔术表演……”之时,小默才被这刺耳的声音吵醒。
这穷乡僻壤很难见到外国人,平常在黑白电视里看到译制片里他们搂搂抱抱的不知廉耻,没想到这小镇真来了一位外国人,而且还是魔术师,所以大家忽略了刚才的报幕员的独特音调,用热情期待的眼神死死盯住前台,连幕布的一荡荡褶皱都不放过。
一个单薄的身板缓缓走到台子中央,一脸络腮胡,穿着很随意,没有大家想象中的燕尾服;最惹人注目的是那他的那顶高帽子,黑色面料裹成的圆锥体,活像童话书插画里的巫师帽。然后他深深一鞠躬,左臂平抬起,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棕色小盒子。
乡民们哪里经得住这样够专业够神秘的起场阵势,先是集体楞了一小阵子,接着掌声雷鸣般响起。以前这里也有过魔术表演,什么吞硬币、玩扑克牌呀,虽然喝彩声还是有,但明眼人一看就是忽悠小孩的,上次一个所谓的魔术师急冲冲上台的时候还穿着泥泞未干的最普通的胶鞋呢——放眼望去满是泥腿子的地方连魔术师竟然也是同类,这让这帮淳朴的乡民兴不起看节目的激情,一时间腹诽连天,臭鸡蛋碎菜叶都快扔上来了。人就这么奇怪,往往对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异类”毕恭毕敬,甚至奴颜婢膝,却对和自己同样阶层的人极度憎恶。
小默的心也热起来了,因为他发现那个小盒子竟然和学校老师讲台上的粉笔盒很类似。在他使劲拽着妈妈邀功般地解释自己的发现时,罗布特很快验证了小默的“新大陆”:那粗细均匀的约两寸长的乳白色小棍被抽出来,然后被魔术师的手慢慢揉碾成粉末挥洒在空中时,便有人惊呼这是粉笔了。
坐在前面的人已经捂住了鼻子,甚至有人在狐疑罗伯特是不是借魔术故意戏弄他们,毕竟吃粉笔灰是学生的专利权。粉笔这时已经被抽出来三根,两波粉末也被挥洒出去了,在一片淡淡的“云雾”之中,只见罗伯特手里拿着一根有花纹的吸管,先向大家展示了一下,便叼在嘴里,腮帮子鼓起,做出努力的姿势,朝着小面积的粉尘上下左右狂吸,还连续发出“嘘嘘”的带异样色彩的吮吸声——原来是报幕员的恰逢其时的配音,这种戏谑把不敢高攀品味和格调的乡民们都逗笑了。
见证奇迹的时候到来了!罗伯特停歇下来了,把仿佛装满粉笔灰的吸管从嘴巴端放左手里,右手缓缓做了一个几秒钟平抹吸管的样式,待他迅速把吸管高高举起,郑重其事的样子如同虔诚地祭拜上苍,大家猛地发现这竟然是一根被点燃的黄檀香,其时烟雾袅袅,不一会儿整个剧场的人都闻到了某种熟悉的味道。
掌声又一次向他倾斜,魔术师单薄的身体就如同处在汪洋大海中的孤舟,都快被镇民的热情给颠覆了。
“此萝卜头,非彼罗伯特,粉笔变檀香,向镇上的粉笔和檀香致敬!”说完,他又深深鞠躬,顺手把那顶帽子揭下来按放在腰间——头上赫然只有几缕青丝,那光头在灯光的照耀下贼亮贼亮的,活像一个刚被拔出泥土的萝卜头。
所有的魔术表演都包括三大部分,或者说分三步。第一步叫做“以虚代实”:魔术师在舞台上展示一件普通的东西——一副纸牌、一只鸟或一个人。他给观众看这个东西,或许他还会在场下随便抽个人来检查一下,证明这个东西是真的,没做过手脚,很正常。当然事实可能并非如此。第二步叫做“李代桃僵”,魔术师拿着这件普通的东西,让它做出些不普通的事来。观众想找出其中的奥秘,但肯定找不到的,因为,大家并没有去找。也许不想知道,打心眼里希望被……愚弄。但此时还不会有喝彩声,因为只让某个东西消失是远远不够的,魔术师还得再把它变回来。这就是为什么每次魔术表演都会有第三步——最难的部分——行内人管这部分叫“重现天日”。
魔术表演最基础的“三步走”法则,令小默无法预料的是,三个小时后自己就得到了传承。
然而这个世界很简单,很可悲,很纯粹,纯粹得一塌糊涂。魔术师可以愚弄他们,哪怕只有一秒,就可以让他们好奇,但是……一群乡民不知道“三步走”,在他们看来,檀香“重现天日”是意料之内的惊喜,而不必要的伴随性魔术——本应高鼻梁蓝眼睛的罗伯特变成黄皮肤三撮毛的萝卜头,是对他们先前给予热烈喝彩的智商的一种极大讽刺,所谓的“王子”更是对他们本已自卑的地位的一种绝妙侮辱。
在秃顶男鞠躬语毕的那一刹那,全场戛然而止。乡民脸上的表情凝固了,这种肃静和压抑影响到了剧场上方本已四处游弋的二手烟烟雾和醉汉们的“吐气如兰”,混合物在几盏白炽灯浑浊的光线激射下竟然毫无折射效应,长驱直入。当一束黄光穿云裂石般印在还沉浸在魔术魅力中的小默稚嫩的脸庞时,他马上用小手遮挡住,甚至往上蹭了蹭身体,用期盼的眼神越过前方形态不一的头颅,极力留住即将退场的魔术师,浑然不觉暴风雨即将来临。
此地民风淳朴而又彪悍,两者矛盾统一,互相转变起来也毫不拖泥带水。上一秒种勾肩搭背热情似火,下一秒钟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这样的情景在黄檀镇每天都在上演——乡民们司空见惯,但是不会冷静得如同鲁迅笔下麻木不仁的看客。相反,每一起闹剧变成暴乱,乡民们煽风点火、火上浇油的超强能力功不可没。
“狗日的骗子,滚蛋!”从某个角落里爆出一句粗犷响亮的干嚎,其他位置也不甘落伍纷纷响应,怒吼和咆哮排山倒海向“萝卜头”涌去,与刚才掌声的剧烈程度何其相似;不过鸡蛋菜叶没有人往上扔了,因为已经有几位彪形大汉开始“翻山越岭”,准备上前台撵人了。于是,一场极为简朴的魔术表演演变成繁华似锦的大乱斗!
灯光摇曳,人影憧憧。刚才热情洋溢的主持人见架势不对,迅速地躲在幕后去了。默母却丝毫不觉得意外,就感叹了一句“看个电影都不清净”,便干练地拉起一脸惊诧的小默,移开椅子,狠狠挤开依然往前涌的乡民,往后墙退去。有如此彪悍的老妈作为坚强的后盾,小默在紧张了一阵子后,心情缓解下来,站在电影院的“制高点”,他便有空余时间去关心刚才给他带来无限惊奇的魔术师了——几位大汉在众人的翘首以待中霸气登场,人造罡风是如此的真实而强劲,那前台的污秽幕布便被震得褶皱纵横,而隐约中被形成合围之势的魔术师不仅丝毫不慌张,其秃顶上耷拉的几撮毛竟然纹丝未动,这一幕更刺激了台下这群密密麻麻爱看戏的观众的蛮牛细胞。
“快跑啊!”小默的手心捏了一把汗。
如果以小默的扇形视线方向为拍摄点,明显可以摄制到,在众多大小不一不住攒动的头颅的衬托下,某大汉捋起袖子,自以为很斯文地推搡了一下魔术师。
“滚蛋!”台下众人适时的起哄契合地给这段动作配上了震撼的音乐。
“王子”风范依然,镇定的他只是顺着对方的力道,肩膀稍稍倾斜了一下,脖子却是猛地一抬,在灯影的特殊效果下,眉毛拧得像丈八蛇矛。如果说在刚才的表演中,魔术师的面孔看起来是雾里看花,那么此时拨开云雾,他的络腮胡根根怒放,眉毛下阴鸷的眼神让几位乡民如芒刺在背,仗着气势上台的他们顿时有点“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感受。
小默本来就不认可这些莽汉的所作所为,打心底就站在罗伯特这一方。如今在现实中看到了这般“虽万人吾往矣”的豪气,刚才的担心化为乌有,喜不自胜,有点崇拜起英雄的感觉了,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小手已经脱离了那双温暖而粗糙的大手。
气势虽然磅礴,合围之势依然没有破解。几位大汉色厉内荏,但以多胜少的概念还是懂的,他们互为犄角,一大汉竟然封住了前往后台处的方向。他似乎知道,集“化妆室、休息室、等候室”为一体的后台还有一小门,假设今天被这骗子给跑了,他以后在这小镇上就没法混了。
罗伯特完全没有想跑,他睥睨着这群愚不可及的莽夫,嘴角暗自撇了一下。
“晦气!”
伴随着这细微的嘟咙声,他双手轻轻一扬,粗壮的双臂变得如此轻盈,又如此迅捷,褐色的双袖交错一下又迅即岔开,众“勇士”正不解其意之时,一大股白色烟尘瞬间涌过来,迷蒙了他们的双眼。突然一阵灼痛刺激着他们的视网膜,他们的视线顿时朦胧起来,那对褐色的袖子如同夺命勾魂的毒蝎子一般,狠狠螫了他们一下,马上变成暗淡的青烟,又远遁得如同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这不是雾,轻若薄纱的雾中他们趁机捏过不少小媳妇的屁股,惹来尖叫或娇嗔是他们的最爱;这不是烟,浓滚呛人的烟是他们无聊时在镇外点的野火,即使造成燎原之势,他们也不曾在乎;这更不是气,热浪涌瀑的气是他们给自己媳妇娃儿做饭时揭开自家锅盖时那一刹那的饭香味。
这是石灰,地道的石灰粉,粉笔镇最不缺的石灰粉末。
刚才变成檀香的粉笔灰,又被罗伯特变回来了。
站在最高处的默母用手捂嘴惊呼了一声。没想到电影院局势风云变幻,罗伯特被狂扁一顿的情景没有立马出现,反而做了一套简单却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作,这群壮汉便笼罩在纷纷扬扬的粉尘中,蹲在前台双手捂着眼睛不住哀嚎。
“王八蛋,我的眼睛!痛啊!”
“这是石灰……快给老子拿醋过来!”
这群爷们刚才的莽气荡然无存,似乎有人开始痛得打滚起来,粉尘都被他的肢体动作扭曲了,向四边扩散——这让默母的立场有所转变,开始担忧他们的眼睛起来。石灰粉灼伤眼睛是很严重的病情,不过这是粉笔镇经常遇到的事情,所以自有一套救治的办法,其中用醋来中和石灰的碱性,是最有效的紧急预案。如果没有及时拿到醋,用食用油来抹眼睛也是可行的。这群汉子中估计有人平时经常接触石灰,不管是阴谋勾当还是正当职业,反正他在险境中这么猛地一嗓子,唤醒了周边被吓呆了观众,他们一拥而上,有人用手臂或者衣物来荡开粉尘,有人快速扶起伤者,七嘴八舌,沸反盈天。
昏黄的灯光下,电影院内混乱不堪。这幅蹩脚的油画由谁来开始乱添一笔的,大家都不记得了,几位伤者此时不断咒骂的秃顶魔术师什么时候跑的,大家也不愿去过问了。热心的人还在嘘寒问暖,冷漠的人开始缓缓退场。今晚果真别开生面,这话题值得大讲特讲,这几天不再寂寞了——几位仁兄嘴角含笑,勾肩搭背地也走出了大门。
“魔术师,出手又狠又准,溜得也又快又准!”默母暗自感叹了一下,正准备叮嘱身旁的小默若干注意事项时,才发现和那位魔术师一样,小默也无影无踪了。
“小默!”一股声浪涌过,强行压制住现场所有的叽叽喳喳,顿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最中央的那位脸色戚戚的母亲身上。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默母笃定下情绪,老鹰般锐利的双目遍扫电影院内每一个角落。此时人已稀少,所以默母来回几遍都没有发现那个熟悉而纤弱的身影。
“看来孩子丢了!”几个自认为看清事实的家长嘀咕着给旁人解释,眼神里充满着同情的神采。
默母甩开这些关切之色,疾步奔出门外。门外夜色沉沉,繁星隐晦,一声更凄厉的“小默”叫喊,震荡着整个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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