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鱼,你又乱拿东西!”
远远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随即一道白色虚影飞过来,“啪”一声正中这条凶神恶煞的“食人鱼”。
“罚你今晚在外面守夜!不许回屋!”
白影掉在地上,滴溜溜转了好几圈才平躺下来,他揉揉眼睛,发现这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玉牌,而方才被误认做食人鱼的东西不过是一条通体雪白的鱼,现在已经被封在玉牌里,只有鱼眼睛委委屈屈地转溜。
它嘴里叼着的东西掉在地上,原来是四个人的画像,画像上有三个人他方才见过,而那个陌生的少女应当就是他从未谋面的师姐。
他忽然注意到少女的身边还有一块空白,她衣服的边缘被挡住了一部分,四个人的站位也略显偏左,看样子那块空白里原本应该是有人的,只是不知为何,像用久了的铜器抛光得发亮,磨掉了上面原有的纹路,所以那个人影消失了。
据说人一生会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心脏停止跳动的一刹那,第二次是尸骨被大地埋葬,第三次是所有的记忆被最重视的人渐渐遗忘。
这个消失的人影属于哪一种死亡?
小药徒没有见过这个人,只是间或从家族长辈的口中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或是偶尔出门采药,看到原本矗立着山脉的地方变作贫瘠的荒地,赤红的土壤里残留着硝烟,又或者抬头望天,悠悠飘过的流云上好似有殿宇的虚影,有时只一晃而过,像海市蜃楼,有时能看得一清二楚,光彩夺目。
这种时候他联想到这个陌生的名字,于是陌生渐渐变成了熟悉。
而现在他是离这个名字最近的一次。
他闻到一缕油墨香,面前多出了一间书房。
那片空白的人影,或许就是书房的主人。
半掩的窗牖里透进几缕寒光,像陪伴凡间学子苦读十年的寒窗。
书案上整整齐齐地摆着笔墨纸砚,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松墨香,典雅古朴,和他以前看到过的鹿门书院的摆设没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书页泛了黄,而且那扉页上写着……《三刻拍案奇谈》,这不是他最喜欢看的凡间话本吗?
书桌右上角还有个晶莹剔透的小圆球,里面也在下雪,树木白了头,简直就是海底世界的一个小小缩影。
这个小圆球与小时候长辈们为了逗他开心,做出来的充满童趣的小玩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于是这间书房的主人,变成了一个闲暇时会看凡间话本打发时间、兴起时还会用有趣的小玩意逗人开心的普通少年,作为一个人类,甚至与他还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可是作为一个弃族,又仿佛背负着许多他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东西。
其实仔细看,还是有很多不同。
日光照不到海底,所以窗户里的光永远是寒冷的冰蓝色,光线抵达不了的角落只剩下浓重的阴影,整个书房成了巨大的牢笼。
书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摆着一副没有下完的棋局,棋罐的盖子倾侧在一旁,棋子光洁如初,好似在等人解开死局,时光在静止的棋盘上悄悄溜走,就像遇到两个老人在树下对弈的打柴人,山上逗留片刻,山下已是沧海桑田。
很难想象有人会独自在这里待上数年之久。
他会不会一面沿着这座牢笼的墙壁漫步,一面在谋划着他的布局,走进死胡同的时候,便坐回书案前与自己对弈,夕阳的光影被海水过滤了,从身上缓缓移过,也没有任何温度。
角落里的灯树淌满烛泪,白银灯盏上残留着淡红色的蜡痕。
到了深夜的时候,这里应该会点灯,这样的人应该会很在意深夜吧,否则这盏灯树怎么会满身疮痍、满脸泪水。
深夜代表着死亡,死亡是一场长眠,只有害怕黑暗的人才会在自己睡觉的时候点灯。
野望与往事无法带进坟墓,若一辈子隐瞒身世,对他而言无疑是苟延残喘,这样割舍一切又断绝退路的人,自踏上这条不归途起,便早就已经做好了觉悟,宁愿惨烈地死,也不要孤独地活。
“你是……”面前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女孩,抱着鱼歪头看向他。
“师、师姐,我是今年刚入门的弟子!”
小药徒骤然回过神,像被检阅的新兵挺直脊梁:“你应该没见过我,不过你放心,我带来了师父和师兄师姐们的心意!”
他语无伦次地大声说着,少女却突然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压低声音。
难道这里还有人?
他听到耳畔“叮”一声,颈后一凉,他抬起头,看到檐下冰锥的尖端有一滴水珠凝聚下滑,将要落到他衣领里。
坚冰看上去像在融化。
小药徒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待下去,虽然这地方银装素裹很好看,但总有阴冷的寒风在各个角落里游移,他不属于这里,所以也不能带来驱散阴寒的阳光。
“那师姐,我走了。”
他走几步又回头,指指那条把他吓到了的白鱼:“它其实没有伤我的意思……”
“开个玩笑,你不会真以为我会把它关在雪地里一整晚?”
小药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这回他真的走了,他走出很远才觉得后悔:应该趁机问问师姐,这里的主人现在在哪里。
书房的屏风后有一扇暗门,冰冻三尺。
鞋子踩上去,立马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跟地面黏在一起。
白梨不知是第几次走进来了,空荡荡的没什么摆设,只有一把椅子,还有满地的冰雪。
少年垂首坐在椅子里,身上盖了层薄薄的霜,连眼睫上也挂着冰雾,他皮肤几近透明,犹如一尊剔透的冰雕,若不是眉睫和长发是唯一漆黑的部分,几乎就要和茫茫白雪融为一体。
琴光正在修补魂魄,身上的剑伤早已痊愈,而他前额乌黑的发丝里,不知何时冒出了两根小荷尖尖角,顶端像麋鹿的角那般裂出两根分叉,只有拇指那么长,像藏在草丛中结着晨霜的春笋,幼嫩而青涩。
这应该是刚长出来的龙角,而且是春笋顶部最嫩的鹅黄色的那一部分,让人不自觉地害怕会不会不小心掐断。
白梨伸手轻轻碰了碰,出乎意料居然和棉花糖一样软。
冽冽雪光流淌在少年身上,干净、剔透,仿佛雪为肌冰为骨,檀烟为魂魄。
“再不醒的话,东域的雪永远都不会化了。”
她跪坐下来,低声说。
他依旧没有反应,一缕结磷灯的灯光在幽幽燃烧,这是那日她竭尽全力护下来的。
他把自己的命都交付给她,因为她才是最后的退路么?
“你到底什么时候醒呢?
我一个人也很无聊的啊。”
白梨撑着脸看着他,这样的场景,莫名有点像水晶棺椁里的白雪公主,或是蔷薇城堡中的睡美人。
她捧起少年的脸,他像冰雪堆砌而成的假人,脆弱得仿佛一捏即碎,又精致得让人叹为观止。
鬼使神差地,她轻轻在他前额幼嫩的龙角上蜻蜓点水轻轻吻了一下,结磷灯在这一刹那跳跃出了光芒。
少年依旧合着眼睫,但眼睫上的冰霜化了,像黑天鹅颈下毛绒绒的羽毛上挂着的水珠,冰雕玉砌般雪白的脸颊沁出一片浅红。
厚厚的冰层开始融化,甚至能听到汩汩水流声,那是徘徊在海底不愿离去的光阴长河重新开始流动的声音。
少女青涩生疏的吻像一枚芬芳的禁果,引诱着陷入长眠的雪人,雪人因而被染上色彩——黑墨渲染的发、点漆般的眼珠,还有两枚淡青的角,最后唤醒了长眠已久的灵魂。
冰凉的手指抚上白梨的脸,她心里也仿佛被冰刺激了一下。
她愣愣地低下头,少年正微微仰首看着她。
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眼中黯淡无光,像被抽走灵魂只剩下一具精雕玉琢的躯壳。
但他的的确确已经醒来。
白梨呆呆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像枯井一样无波,眼眸却像夜空一样黑,他按着少女的腰让她坐进自己怀里,用手指描摹着她柔软的唇。
“薛……”
白梨启唇的刹那他仰头吻了进来,他抚着她的耳垂和脸颊,他刚醒来时身上那么寒冷,好像要紧紧抱住她以汲取温暖,又好像要将毕生的温柔都浸淫在这吻里。
大雪消融,倦鸟归巢,沉睡的少年,终于等来了他的女孩。
“任务结束,宿主,你可以回家了。”
门里光芒闪烁,像黑暗中一只跳动的眼睛。
“还有其他选择吗?”
“难道宿主还想留下来吗?”
系统冰冷的电子音说:“如果你真的想留下来,那你就要做好苦等上百年、上千年的准备。”
“……我不想等。
像这种漫无边际、毫无盼头的等待,就是在浪费生命。
不知道你要等的那个人什么时候会来,他可能把你彻底忘了,或者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他有极大的概率会爽约,而你还在用自己有限的生命等他,等你死的那天,还在心心念念着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耐性不怎么好,更重要的是,我怕自己会遭受背叛。”
“所以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想回家?”
系统仿佛洞悉一切。
“如果他醒来后,发现他要等的人不在了,哪里都找不到了,那他一定比我想象的还要伤心,还要痛苦。”
她说:“所以,这回换我破例。”
冰层发出细微的裂响,海面开始融化了,温柔的风驱散了凛冬的严寒,忽而春至。
海岸边,没有剑的剑修突然站起身。
他的手还是习惯性的放在腰侧,仿佛那里曾有陪伴半生的老友。
光阴流转,草木枯荣。
那开始无法改变,结局业已注定,他一无所有,却又拥有一切。
“怎么走了?
不是说好一起下去吗?”
“没有必要了。”
他转身背对着大海,像诀别挚友一般往后挥挥手,“以后,有的是机会。”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