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开口讲话,稻草人也一言不发。
“我来找人。”我打破沉默。
“哦。”
“本来不找也没有关系,但放在心里总觉得不妥,做什么都没心思。”
“这种感觉我也有。”
我对他的善解人意泛起薄薄一层微笑。
他单立一条腿,迅速旋转两周,身上的部件如被重击似的掉落在地,但马上又重新恢复到原来的状态,耸肩摊开双手,问我,“明白?”
“一点点。”
在一片湖泊前,道路终止了,天彻底黑了下来。我在脑中重新理了一遍思路,这东西有时候至少让我明白:在非现实的世界里,理智、清醒是至关重要的,什么事情都到导致相应的结果,免强不得。
稻草人仿佛洞穿了我的心思,蹲在河边,一声不响地用手拂动水面,潺潺的河水声应动传来,河里泛起细细的波纹,一圈圈向对岸滚去。我站在一块颇高的土坡上,四下打量暗暗涌动的湖面。
“想来想去,觉得有一个名字适合你。”我说。
“愿闻其详。”
“草鲁。”
稻草人欣然直挺挺从地上竖起,笑道:“名字固然特别,但好像不合适我。”
“以前在臆城见过一个叫铁鲁的人,是一个不错的家伙,曾经相处过几天,走起路来‘咔之咔之’,会吹口哨。”
稻草人显然有些失望,他把头转到颈后,身体却对着我:“好,名字收下,现在想办法过河。”
“不中意?”
“没有,挺中意的,草草鲁、土土鲁、木木鲁,尽管叫。”
“还是不中意?”我说。
“我只是奇怪,为什么非要加一个鲁呢?”
“可能是尾音,和我们常用的‘啊’、呀,哦,差不多,用来使前面要说的含有某种特定的意思。”
稻草人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我把目光望向河的对岸,由于天已经黑了下来,什么也看不见,水潮味直冲鼻孔。
“有条船就好了。”我说。
“船不是没有,”稻草人试着把身体伸直,两臂向两侧平直伸展开,“走吧,送你一程。”
“不会落在水里?”
“万无一失!”
稻草人独自向河里走去,刚触到水面,他便失去重心似地飘了起来,我快步上前,一把拉住他。稻草人满是自信对我说:“上来吧。”
我略一沉疑,翻身骑在他的身上。水没至我的膝盖就没有再下沉了,稻草人努力伸展着身体,两手以固定频率向前划动着。我握着他的手根,黑暗中,以奇异的方式,一摇一晃地在这片陌生的湖泊里,向未知的方向游去。
“怎么样,喜欢我了吧?”稻草人嗓子眼冒着水泡。
“那还用说。”
湖水像粘稠的空气划过我的双脚,我置身于空无一人、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想到这里,心情变得格外宁静。怎奈眼前什么也看不见,树木也好,孤岛也好,鳄鱼也好。
稻草人吹起口哨。
“不错不错。”我拍掌叫好。
“这回让你如愿以偿了?”
“没有失望。”
“想什么有什么。”
“正确。”
“所以说那人是顺着你的心意让我出生的。”
“或许。”我抚了一下他的头,说,“不知怎么谢你才好。”
“没什么好谢的,使命的一部分。”
我拉开衣兜,拿出面粉,和着湖水,一点点往口里送,时下不是用面粉做东西吃的时候,但未知的事情可能就在眼前,加上现在本身也没事可做。
“要不要来点。”我问草草鲁。
“我吃不了那个。”他摇着湿漉漉的头。
过了半天,仍见不到对岸,稻草人开始有点疲倦,前行的速度也放慢了许多。
“休息一会吧”。我说。
稻草人喘着粗气,声音含糊不清:“我们时间不多。”
“哪有什么时间,别在意这个。”
他稍稍停了一会,旋即又像想起什么向前划去,湖面平静,没有风,黑暗照例黑暗着,水开始有哗哗的流动声。
“是什么声音?”
稻草人埋头划动手臂,没有回答我。由于起伏的厉害,我紧紧贴住他的后背,抓住他的双肩。轮番转动的关节微微发热。这时我明显地感觉到,有什么正缓缓地拉着我们朝不可逆的方向前进。水流也越来越急速。风适时吹起,撩开我脸上的长发,稻草人全力挣扎。
“看样子前面是个幕布。”
“啊?”。
“放心好了,抓紧我就是。”他把头从肩上跳出来,对着我的脸说。很快,风就将它吹落在水里,但它马上轻车熟路地套在脚上,然后蜗牛一样缓缓向前爬行。我伸出一只手,一把将它抓住,反手安在他的肩上。
“谢谢。”他说,“其实,对我来说,那东西在哪都无所谓,挂在脚上一样能吹口哨。”现在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情说这个。
我紧盯着前面,虽然什么也看不到。我感到全身发冷,心跳地剧烈,仿佛只要我一张嘴,它就能在我口腔里冲出去。
“《尼罗河畔》怎么样?”我说。
“是首好曲,几个月前还听过一次,想听?”
稻草人把头来回转动几次,稻草空壳里在咔咔作响,不一会,他嘿嘿笑了几声,把头朝上,对着我,从他漏斗一样的嗓子眼里冒出《尼罗河畔》口哨的声音,清幽,悠扬,大概是四周都寂静的让人发晕的缘故。
水流越来越快,它们顺着同一方向,悄无声息地向前流动,没有浪花,没有潺潺之声,稻草人已经停止划水,他把双手放在脑勺后面,仰天望云一样看着我,虽然看不到脸,但我可以想象他认真鼓起两腮的样子,尽管他没有实际意义上的两腮。
一曲作罢,他又吹起《加思城的公主》,由于前行的速度太快,我已经全然听不出他口中的音符。
伽思城其具体的轮廓却在我脑中清晰起来:早上,衣着美伦美唤礼服的美丽公主坐城楼楼顶,她闪着一双幽深可爱的眼睛,手扶栏杆,俯视着城下为她拥挤呼喊的异国王子,只要你目睹那样的场面,你就会发现,在这个地球上各色各样的王子还真不少。公主骄傲摇着头,对他们一个一个说:你不行,你太瘦了;你太胖了;你不够英俊;你太高了;你太笨了,你太聪明了——直到整个上午,倾慕而来的王子们灰心丧气地走了一大半,所有人都认为这位公主有些无理取闹,但公主仍执着而偏执对所有人都大摇其头。
“坐稳了!”稻草人大声喊起来。我只好把公主抛到脑后,紧紧抓着他的肩膀,闭上眼睛,大口呼吸。忽然,我们脱离水面,如离弦之箭向前射出,势末,又马上急速下坠,湿漉漉的空气撞击着我的脸颊,使面部有些变形。很奇怪,我并没有呼喊,我只是静静等待降落到某个陌生的领域,这事情总有完结的时候。稻草人也心平气和,或许作为一具稻草,他不具备深彻入骨的恐惧感。我紧紧抓着他。
他说:“认识你很高兴。”
我说:“我也是。”
他说:“我虽然只是稻草,但简单的感情还是有的,我挺喜欢你,说不上来为什么,作为使命也未免还短暂了。”
*点着头。
他继续说:“反正,我只是一堆稻草,没有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剩下的路得靠你自己了。”
我忽然悲从中来,然后这一切又是多么得不可抗拒。
坠落的过程似乎很漫长,但在坠地的时候却那样的短暂。随着一声巨大的碎石声,我们落在一个并无池水的深潭里。我不明白,那终日在耳边淙淙流动的湖水流向哪里去了。稻草人在我身下,他已支离段碎,至此我才完全相信他的话——使命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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