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凝是从噩梦中惊醒的,醒时一身冷汗,湿透了贴身穿着的小衣。
太阳方从天边透出一点点光亮,那点光还未攀上窗棂,阿凝就睡在窗下,怔怔地坐着,许久方抱着膝低垂了眼眸,眼睫轻颤,颤动了几下,终于落出颗颗泪珠。
梦里是她从未见过的黑暗,有许多的人在唤她,唤她回去,回那个她念念不忘想回却不知如何回去的世界。悲伤、愤怒、哀怨,皆是她听到的声音。还有许多,她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有那样一个黑衣沉沉的少年,面白如雪,明眸皓齿,对着她笑,她却攥不住他的一片衣角。
“夏四月癸未,帝崩于未央宫······”
最后的最后,是这一行字。是他的终点,焉知不是她的。
她披了衣挽了发,好容易等到天亮,便急切地奔出去,想去见他。
路上却遇上了一行人,阿凝知是皇后仪仗,避让在旁,悄悄抬眼,看见了皇后的样貌,肌肤如玉,红衣如火,却没有妖冶之气,花神般的清雅,年纪虽小,却像是占了这宫中大半丽色,惊艳满眼。
眼见着皇后进了宣室殿,阿凝倒不知该去哪,只好漫无目的地走着。
“陆姑娘。”
阿凝抬头,好巧不巧,又是周阳宁。
“周阳少使。”
阿凝行了礼,周阳宁冲她笑,美艳不可方物,风情万种。虽然见过几次,可阿凝还是有些头晕——这张肖似自己的脸上却是这样勾人的风情,实在对她冲击太大,见一次便晕一次。
周阳宁却没有察觉,只是远远地看着宣室殿,笑道:“中宫真是聚了天地灵气,才生得这般模样,生在上官家与霍家,却有这样的清雅神态,宫中有传说,说是当年的孝惠皇后也是这般,逝后还被民间尊为花神······”
阿凝垂着眼,笑道:“上官家也就罢了,夫人这么说霍家,如今怕是不太好罢。”
周阳宁转头,笑看着她:“我知姑娘不是多嘴多舌之人,不是么?”
没等阿凝答话,她又说道:“本来是想来看看陛下,不过陛下见我恐生不喜,皇后又在,我更不便过去了,沧池那边风景不错,眼下人又稀少,不如姑娘与我同去?”
阿凝不愿意去,但她不过是个小小宫人,何况,她早看得分明,周阳宁今日又没带侍御跟着。便低了头,跟在周阳宁身后,规规矩矩的样子,生怕一抬头别人看见了她们相似的面孔生出惊愕与猜疑。
沧池在未央宫西南,离宣室殿附近路途尚远,故而阿凝从未去过。但宫内用水,皆是由沧池引入明渠,沧池实际是开凿的水库,水亦是流动的,并非一池死水,生气勃勃。
池水清切如苍色,池中有高达十丈的渐台,周有树木重重如盖,时至三月,种种奇花方开,即使站在岸边,也闻得见香气幽微。
这才只是作为供水之用的沧池,那诸如淋池、昆明池、影娥池这样的赏玩之处,又该是怎样的光景?阿凝轻轻摇了摇头,这样瑰丽光景,天下奇宝,仅供一人赏玩,难怪做皇帝那样不容易,可古往今来还是有那样多的人为了那个位置,不惜刀剑加身,不惜父子夫妻之情,亦要争上一争。
虽不容易,可做皇帝自有万万人都没有的好处。权力富贵之前,古今偕同。
“沧池虽是人力所造,可并非一池死水,而是时时流动的活水。”周阳宁忽然开口,又指着不远处一个小些的水池说道,“故而此处所养的鱼,比河中之鱼干净肥美,又不似宫中那些死水所养之鱼,没了鲜活之气。”
阿凝走近一看,果然那一汪池水清澈,养着数十条活蹦乱跳的鲤鱼。
“陛下喜食鱼,此池中的鱼,便只供往陛下的食案前。”周阳宁从侍立在池边的宫人手中接过一只盛着鱼食的漆盒,拈了一把,五指轻颤,鱼食自她指间滑落,一落入池中,那些鱼儿便都聚了来,争抢着不多的食物。
周阳宁嘴角挂着笑,显见是十分开心。
“宫中长日无事,我又不能随意走动,好在没事时便能来这里看看这些活物,它们来日被端到陛下的食案上,也算有我些微心意。”
阿凝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可眼前一切都正常至极,她以往只道周阳宁与刘弗陵没有多少情意,可今日听她这样的言语,看她望着那一池鱼儿,竟如斯深情,阿凝倒有些迷惑了。
迷惑中,还有尴尬。周阳宁明明已经知道,她不过是被刘弗陵当作了阿凝的替身,她如此情状,阿凝又如何不尴尬。
“夫人既对陛下有情,他总有一日会知道的。”阿凝盯着池中聚起又散去,散去又聚来的鱼儿,说的有些心虚。
周阳宁忽而吃吃地笑出了声,手里捧着漆盒,又撒了一把鱼食到池中,才转过头,止了笑声,看着阿凝,像在看一个撒谎的孩子:“陆姑娘真是这宫中的清流,比这池中的水还要清上几分,我看你连你的深情你的落寞都一丝也藏不住,又何必说这样违心的话?”
阿凝没有听懂她的意思,怔怔地瞧着她,她却笑,几分成熟几分世故,教人一点也看不透:“陆姑娘,你这样的深情与陛下对你的深情全无二致,可陛下在人前藏得住,你呢?”她摇了摇头,“真不知陛下每日看着,心里除了无限欢喜,还有没有难过与痛楚。”
“夫人······在说什么······”阿凝头一次,觉得眼前一片迷雾,看不清也摸不透,能看到的只有周阳宁的笑脸,却让她更加迷惘。
“没什么。”周阳宁转瞬又换了副颜色,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把漆盒递给一旁的宫人,拍了拍手上的残渣,笑道,“姑娘听得懂便听,听不懂也就罢了。总之我说的话,不是为了害你。”
“此处之水时时流动,其实每一刻看到的,都不是方才看到的那一汪池水。”周阳宁笑着,目光却已从阿凝身上移开,“从没有一模一样的东西,去也留不住,来也非昨日。”
“可未央宫之风貌,这周围草木之繁茂,皆靠这时时流动的沧池水,既造就了这样的盛景,夫人又何必如此叹息。”
既能造就一时之风土人物,何惜逝水。
周阳宁微微一怔:“陆姑娘倒是比我看得通透多了。不过,我方才说了,姑娘清比这鱼池水,什么也藏不住。”
阿凝微笑,不欲与她争辩,轻轻点了点头。
却没听到,周阳宁微不可察的一声轻叹。
宣室殿里重又燃起了香,刘弗陵轻轻咳了咳,目光扫过霍光送来的奏牍,脸上看不出喜怒。
阿凝端了药来,看见他只盯着手中奏牍出神的样子,说道:“什么事又这么要紧?”
刘弗陵见是她,淡漠的脸上方露出了笑意,让她坐在身侧,把奏牍扔向案头:“没什么要紧的,也不用我费什么心,早有人处理好了。”
他接过阿凝手中的药碗,晃了晃,一饮而尽。那药阿凝尝过,苦得她直皱眉头,像是要苦进了心里,可刘弗陵的面色却没有一丝松动。
“苦吗?”阿凝问。
“嗯。”刘弗陵转过头,仍是方才的淡淡笑意。
“苦了还忍着,谁教给你的?”阿凝气恼。
刘弗陵盯着她,眉毛终于拧成一团:“真是苦······”
嘴里蓦地被塞了什么东西,传来丝丝甜意,轻轻咬了,糯糯的,香甜满口,压了药的苦味。
“这是我前些日子采的腊梅,方才去做了梅花糕。”
刘弗陵轻轻咀嚼着,渐渐舒展了眉。
“也不问问是什么就吃,也不怕我下毒害你!”阿凝看他的笑意,傻傻的,不知为何便想生气。
“若连你都要害我,那人世于我还有何意趣?”他忽然生了些顽皮的心思,像个孩童一般,轻轻扯了扯阿凝的衣袖,眼眸亮晶晶的,“还有没有?”
阿凝倒是一愣,这人······居然会对她撒娇了······这一定是幻觉是幻觉,人家可是向来冷着脸生人勿近的天子······
使劲眨巴了眼,眼前还是他亮晶晶的大眼,阿凝叹气,从身后拿出一个红木漆盒,里面整整齐齐摆着梅花糕。
“那药太苦,我特意做的。”她小声嘀咕,“以前还以为,太医给皇帝开这样苦的药方子,是要砍脑袋的······”还以为皇帝吃的药,总会加几味不寻常的药材,掩一掩苦味,寻常人家可是没有的······
刘弗陵听见了,哭笑不得:“你以为朕是暴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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