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南云第一家”的店主便是一个近在眼前的例子。
“只剩一间房。”
长着凸眼睛、大鼻孔和厚嘴唇的典型南蛮长相的掌柜只略微瞟了方璘二人一眼,便抛下了这么一句话。
方璘一时红了脸,也不敢回头去看玲烟的反应,忙从怀里掏出半个银锞子、放在了柜台上。“无论如何请再给我们一间房,价钱好商量。”
“没有就是没有,你叫我再盖一间?你这点子小钱够吗?顶多可以给你多烧些热水、做点好菜……”对方用楚南话破口嚷着,同时却将银子飞快地收进了口袋。方璘冷冷地瞪着他,正要发作,还是玲烟拽了拽他的袖子。
“算了,将就一下,我没关系的。”她说道,同时用眼神示意他注意身后,又压低声音补了一句:“何苦跟当地人过不去?”
客栈的一楼大厅里,已坐了二十来个人,都是一个商队的行商、脚夫。这些家伙打从方璘进门起就一直不怀好意地盯着他和玲烟,此刻也毫不放松。从他们凶神恶煞的形象来看,十有**都不是善类。
方璘知道和这类人打交道的最首要原则——就是决不可示弱。因此虽不和店家争吵了,还是找了个离其他店客只隔一张桌子的位置,带着玲烟坐了下来,姿势紧绷地正面迎对着。
而眼见从这两个少年身上占不到什么便宜,那些行商便果然不再感兴趣了,转而继续之前的宴饮,拿方言嘈杂地交谈起来;此时方璘注意到他们几乎人手一杆旱烟,烟斗里火星氤氲,散发着沉郁迷人的香气。
“是大烟,”玲烟凑近他低语,“南洋产的东西。看来他们是同岭南做生意的。”
方璘眉头微皱。
早在锦西的时候,他便对那种特殊的烟草有所耳闻——听说它主要产自般都罗、伽罗和七鬼洲,用罂粟籽制成,寻常人只要吸上一两口,就会从此沉迷其中、无法自拔。所以方敬信常说那是“毁人身家”的邪物,为之深恶痛绝;而方璘也因此没什么好印象。“沧州的冼家商行,也做这档子生意吗?”他沉声问道。
玲烟水灵的眼睛稍转一转,便明白了他的顾虑,遂微笑回应:“阿璘哥放心,沧州的确有人在做大烟的买卖,但绝不会是冼家。”
方璘很愿意相信她的话,因此便放下了这件事。
这时,行商中突然稍稍安静了一点——有人正从二楼顺楼梯走下来。方璘抬头望过去,只见来者是个五短身材、肌肉精干、面容像只黄鼬的中年男子,穿着与诸行商相似,只是气度高出一等,多半便是这支商队的头目了。
而男子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高挑瘦削,穿着男装。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方璘和玲烟便立时面面相觑。
这女人竟是靖安府的客人之一——泽湖帮帮主夫人:柳三娘!
几乎在同一时间,柳氏也注意到了方璘。
“是你!”她薄薄的嘴唇挑起了一个月牙形的锋利笑脸,连忙挤过她前面的男子,朝方璘这一桌快步走来,“我的乖乖,你这小子竟活着从汉州城出来了!记得老娘离开的时候,净军、淮湖帮还都在找你,到底你和你老子施了什么伎俩,竟能从那群杂种的天罗地网里溜出来?”
方璘被她问得不知从何回答,只得先站起身,恭敬地施了个礼。“晚辈方璘、见过柳前辈。”
未等他施完礼,柳三娘已将视线转向了薛玲烟。“你小子倒是艳福不浅,刚死里逃生,就急着弄了个娘们儿,还是这么标致的——”
一只粗糙的大手从她身旁突然伸了过来,在玲烟下巴上抓了一把——玲烟本来武功不弱,却对这一手丝毫无力闪避,吓得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凑近了方璘身边。而男孩也立即伸手把她拦在了身后,冲着刚刚出手非礼的那个像黄鼬般的男子怒目而视,冷然斥道:“这位前辈请自重!”
那男子挑起嘴角狞笑起来,不仅浑然不把方璘放在眼里,反而继续用猥亵的目光打量玲烟;直到柳三娘反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老不修的死鬼!当着老娘的面也敢勾三搭四,瞧回去不烙断你那骚把子!”一边骂着,柳氏一边又往方璘身上指了指,“这小子的狠劲儿,我可见识了,连梦溪的金山猪王都服了他,你长了几个狗宝,可够他掏的?小心神剑·渝熙一出,直接送你到朝廷做官去!”
“渝熙”二字一从她嘴里吐出来,猥琐男子顿时变了脸色。方璘也是心头一震,右手不自觉地稍稍攥紧。此时,那些行商都不再自顾自饮酒了,所有人都将秃鹫般的视线移到了他身上,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进了狼群中的绵羊一般。
接着,应该是柳三娘丈夫的猥琐男子又比了个手势。最近的一个行商会意,立即将自己桌前的酒坛以及两只瓷碗捧了过来,撂在了方璘、玲烟的桌上,然后把两只碗都倒满了微黄的酒。男子拿起离自己较近的一碗,斜眼睨着方璘,用难听的、如同含了干沙子一般的嗓音吼道:“老子是泽湖帮帮主谭吉祥,生平最敬英雄,尤其是少年英雄;你的事儿,这贼婆娘已经都讲过了,老子觉得很好,所以这一碗,算老子敬你的!”
言罢,将酒一饮而尽。
方璘的心脏开始在胸膛里紧张地跳动。
虽然从出生到现在,他还一次也没沾过酒,但酒桌上的规矩却多少懂得一些。他知道,在这种场合下、假如自己不跟着喝上一碗,那将会是极大的失礼,甚至可以让对方有十足的理由对他们施以处罚——就算要他的命也不在话下!
而若对方此来恰恰是不怀好意的,那么,这么做还会正中他们下怀。
方璘知道自己是连犹豫的时间也没有的。
他佯装并无防备之心,慢慢抄起了酒碗,学着谭吉祥的样子仰脖喝了个干净——烈酒顺喉而过,将一股辛辣灼热填进了他的胃肠、血液、心脏、继而还有头脑。当他把酒碗放回桌上之时,已经像有一把火在他体内熊熊燃烧了起来,烫得他全身大汗淋漓。而一阵痉挛正传上他的呼吸道,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总算忍住了没有咳嗽。
“好!是条汉子!”
柳三娘发出叫好声。
谭吉祥似乎也颇为满意,连忙环顾身后,嚷道:“店家死哪儿去了?还不快把酒菜都端上来!这一顿算在咱们泽湖帮账上,今儿老子就陪这方大少爷喝个痛快!”
说着,也不待方璘允许,便一屁股坐在了玲烟刚才坐的位置上。
酒劲不停地冲向方璘的脑子,带来一阵阵晕眩;他发觉要清醒地揣度对方的来意已经变得越发困难了。但他还是极力地克制着,以免被这些家伙看似粗鄙、却也有些诚挚的表象所欺骗。他知道:继续喝下去迟早会被灌醉,到时他和玲烟难免任人鱼肉。可若拒绝喝酒、撕破了脸,他们两个后生小辈,也没有能力抵挡这二三十人的围攻……
为今之计,只有先断了他们的念想!
“这个交给你保管,”方璘突然起身,故意将化成了玉坠的渝熙展露出来、又交在了玲烟手里,“你先回屋去休息,这里由我来应酬。”
玲烟一时担忧不已,但很快又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几分笃定,才稍稍安了心。她知道方璘是将渝熙看得比自己性命更重的,这么做必有深意,便连忙将那玉坠深深藏进了衣襟下,打算告辞。“听说饮酒伤身,阿璘哥别喝太多!”她又切切嘱咐了一句,便从饿狼般盯着她的帮众中间挤出了一条道路,往后院客房那边走去。
谭吉祥一脸淫笑地起身欲拦,却被方璘忽地踩着桌子跃过了头顶、挡在了他前面。
男孩把酒倒了满满一碗,径直面对着面色阴晴不定的泽湖帮主。“承蒙两位前辈厚意,晚辈愿舍命奉陪!这一碗是晚辈敬泽湖帮各位英雄的,谁若是不喝酒、想离了这里躲到内院去,那可就是不给谭帮主面子了!”
说罢,便又是一大碗灌进了肚里。
方才帮众们还都在盯着玲烟消失的地方,只等帮主一声令下、便要采取行动。此刻听了方璘这话,他们纷纷将犹疑的目光投向了谭吉祥。
而后者也正不知所措。
唯有柳三娘率先陪着喝了一碗。“果然名门正派出身的就是不一样!”这像男人一样粗豪的女子拍着桌子,放声大笑起来,“你放心,能一起喝酒的就是朋友!猫有猫朋友,狗有狗朋友——老娘这里撂下一句话:谁若敢趁着酒局打后院那位的主意,老娘便先阉了他。咱们有什么计较,绝不在喝酒的时候说!”
此言一出,所有帮众便都乖乖坐回了位子里,像骤然放松了般灌起了酒来。连谭吉祥也拍了拍方璘的肩膀,笑着卸去了一切的恶意。
局势看似缓和了些。
然而方璘却被烈酒翻搅得阵阵晕眩恶心,只盼着酒局能尽早结束——到时无论是战是和,总比眼下要痛快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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