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烟喊道,同时伸手指向南边水面的某一处。
此刻,他们的船儿正处于一段较宽广的江道中,近处江水平缓如镜,远处的石岬则隐匿于烟波里,仿佛一幅静止的丹青。乌云正将阳光慢慢遮掩,让岸边沼泽的水汽益发氤氲起来。直到这时,方璘才隐约觉得不大对劲。
这里不是天云江……江水怎么会是静止无波的?!
“你看见了什么?”他问玲烟。
然而不等玲烟回答,那“奇怪的东西”便也被他注意到了——是条朝他们不断接近的黑色浮木。这是另一个奇异之处:既然水是静水,浮木又怎会迅速飘移?还笔直地朝着他们而来?
方璘心中生出不祥预感,立即跳到船尾、抓住木桨用力推划。但此时已经停了风,仅靠他半生不熟地划桨,终究还是太过迟慢。
浮木已近至一丈之内!
“师兄!”玲烟惊恐地唤道。
他再不细想,当即将桨片从架子上用力拆了下来,攥在手里当成兵刃。待“浮木”又接近了一尺,便运足力气一桨劈去。
水花飞溅,一只形状好像壁虎,却大出数十倍的巨兽猛然越出水面,用铁钳般的大嘴咬住了木桨。方璘被这劲力带得站立不稳,险些跌进水中,幸好玲烟及时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木桨被拽下水去,不久又浮上来,已经断成了三截。
“云……云江鳄!”薛玲烟喃喃自语。对于这种怪兽,她也只是听母亲和舅舅说起过,刚才那“朽木”出水,形状样貌与传闻中的云江鳄完全一样,因此她推断一定那怪物。
鳄鱼继续接近,同时,更远的地方还有另外两三只。天色变得更加昏暗了,一场大雨显然就要降临。
尽管不甚了解,但对云江鳄的危险方璘还是凭直觉感知得到。“快弃船!跳到水里去!”
“弃船?这怎么行?”玲烟急道,“若是在水里,我们就连半点抵抗之力都没有了!”
“这小船迟早会被顶翻的!到时候被船篷困住,我们更难脱身!”方璘抓着玲烟的手踩上船舷,此时鳄鱼的身影已经钻至船下。玲烟的手不停发抖,双脚也像冻住了一样不肯前行。于是方璘伸手抱住她的细腰,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就和逃离净军追击时一样。
强劲的推力从船底传来,鳄鱼开始掀船了。
就在船被顶起数尺之高的瞬间,方璘立即提气,同时右脚下蹬,带着玲烟跃入了半空。两人在空中划出弧线、足足跨越了五、六丈的距离。这还是方璘第一次跳出这么远——何况怀里还带着另外一人。
当然他是没有工夫为此骄傲的。湖岸还在远处,两人刚坠入水中,方璘便急忙浮上水面,同时拔出剑警戒云江鳄的追袭。
此刻第一只鳄鱼刚刚毁掉了小船,已经掉过朽木般的脑袋、朝他们这边追了过来。方璘抹去眼睛上的水珠,紧张地准备迎战。
却听身后一片混乱的拍水声。
他迅速回头,只见玲烟正一沉一浮、徒劳地试着划出水面。这时他才记起玲烟是不会游泳的,于是连忙转身去救。
玲烟被他用臂弯托出水面,透过脸上的水珠、她恰好看见鳄鱼正乘机袭来。
“师兄!”她高声警告。
方璘正背对怪兽,听见警告,便挥剑回身。这是紫桐宫词剑法中一招:“恼乱横波秋一寸,斜阳只与黄昏近”的水中版本,剑势极快,威力十足,对付不懂躲闪的野兽效果更佳。只见他一记剑气斩出,鳄鱼的口中已血花飞溅,硕大的身躯也几乎在水中直立了起来。
但这只是皮外伤而已!——或者还加上一点惊吓。
方璘心里明白,凭他微末的内力,是根本切不开云江鳄厚重的鳞片的。乘着怪兽惊魂未定,他立即带玲烟朝岸边游去。一边游,一边不时向后挥剑,用剑气多少制造一些阻碍。
天变得越来越阴沉了。不远处的前方,突然闪起一道火光,那显然是人类制造的。方璘觉得实在幸运,便加倍努力地朝那火光的方向游去。
背后云江鳄笔直追来,无声无息,已经接近了方璘二人。血盆大口悄悄张开,眼看就要咬住方璘为了凫水而伸在后面的小腿。但方璘的直觉一向敏锐,尤其是在这种危急时刻。他及时将腿收回,让鳄鱼扑了个空,同时又用力踹出——踩着水流使这一记踢腿威力锐减,但还是踹得鳄鱼别过了头。之后借着反作用力,他又猛地向前一窜,与怪兽拉开了距离。
打起火把的船只也正朝他们二人驶来。
贺天娇、贺天帅站在船头,面对眼前景象,都是手足无措。
“怎么办?云江鳄已经出来了!”贺天帅喃喃道。
“可恨!”贺天娇跺了下脚,“光线太暗,没有看清!现在已经这么近了,就算掉头也逃不掉……否则定要让那两个小鬼葬身鳄腹!”
说罢,她朝身后挥了一下手。几个帮众便拿起弩弓,瞄准面前几片水花射去。
其中一支弩箭直指方璘面门,被他一剑挡开。这时他才看清了船上之人的样貌。“真是冤家路窄!竟然追到这里来了!”他心里咒骂着,焦虑和急迫令他咬紧了嘴唇。
“往东边游,快!”玲烟突然在他耳边说,“云江鳄被弩矢攻击,一定会全力袭船!”
方璘知道她多少懂得这怪物的习性,便听话转移了方向。但身后鳄鱼仍穷追不舍,似乎还未被弩矢击中,且因为转向,双方的距离大为缩短。
他见甩不掉怪兽,只好再次转身、仗剑相迎。
正要交锋,突然一声轰鸣——湖面竟然着起火来了!追击的云江鳄实在倒霉,刚好被包裹在烈火之中。淮湖船帮的人不停地朝水面投掷一种小陶罐,罐子在水面上破碎,便会化成漂浮的火焰,云江鳄、方璘玲烟,此时都是他们火攻的目标。
“是‘织火油’!”薛玲烟告诉他,“快潜到水下!”
一个陶罐正朝他们飞过来。方璘立即深吸一口气,抓着玲烟沉入水里。织火油在他们头顶炸开,水面瞬间变成了灼热的地狱。
而这片地狱火海恰恰救了他们。
淮湖船帮的人毕竟久在淮北,对云江鳄这种生物还是不够了解。他们以为用织火油足可以吓退这群野兽,却不料只是激怒了后者。烈焰之外,灰暗的湖水上,十只、二十只……数不清、也不敢数清的鳄鱼蜂拥而来。由于刚从冬眠中苏醒,此刻正是它们饥肠辘辘的时候。
“不许慌!继续投织火油!弩手都在干什么!都死了吗!?”
贺天娇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而其他帮众也没有勇敢多少,已把桨划得一片混乱。这时又有一阵风由北吹来,将打着帆的几艘船更进一步推向险地。
最后面的两艘见情况不妙,忙降了帆、扔下贺氏兄妹自己掉头跑了,贺天娇刚好扭头看见,气得咬牙切齿,当即抄起一把弩弓,射死了那船上的一个帮众——这狠毒的手段起到了一定的威慑作用,至少她自己船上的几人都被迫冷静了下来、服从命令,开始有条不紊地转向、降帆……
“都给我快点划!谁敢慢一点,先扔进水里喂鳄鱼!”贺天帅怒吼道。其实这已经是多此一举。闪电划过湖面,照出远远近近黑压压的一片云江鳄,面对如此恐怖景象,还有谁敢慢上一点呢?
然而,即便每个人都用上了十倍的力气,一艘笨重长艇照样比不上云江鳄的灵敏。
贺天娇眼见脱离鳄鱼潭是不可能的了,只好狠下一条心,突然一拳打在脚下,拆了一张船板到手中。湖水顿时从窟窿里涌入。
“你疯了!”贺天帅瞪大眼睛骂道。
“呆子!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贺天娇一边回骂,一边继续拆船,怀里一共抱了五六张木板。划桨的帮众都吓呆了,只见小船眼看就要沉没,鳄鱼也近在咫尺,都乱成了一团。贺天帅同样没了主意,只有跟妹妹有样学样。
一只鳄鱼倏然窜至,将小船用力顶起。
贺天娇在船翻之前飞身起跃,到半空中又掷出木板,刚好可以在她**时被她踩在脚下。贺天帅领悟了妹妹的心思,也学着掷出木板。他前脚刚跳出船,后脚那船便被掀翻了。可怜船上十余个渔夫帮众,此刻都落入了水中;嗜血的鳄鱼一拥而上,原本平静的湖面登时血花飞溅,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帮众的惨叫声甚至传到了早已游远的方璘二人耳中。
“可怜……也许他们还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才到这鳄鱼潭里来的。”薛玲烟瑟缩在方璘怀里,一想到自己竟奇迹般免去了那些帮众正在承受的噩运,不禁全身疲惫。方璘则完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太多——岸边还有很远,此刻大雨滂沱而至,仿佛全世界到处都是水,让他分辨不出方向。而带着一个人游泳也实在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
“师兄!”忽听玲烟惊叫。
他迅速回头,发现一只鳄鱼仍跟在后面!正是那只被织火油烧到的、最初追击他们的云江鳄!
此时,它虽然背部焦黑,但一双覆着薄膜的巨大蛇眼却反射着天空中的电光。
怎么办?能对付得了吗?
方璘此刻一点信心都没有。以他微末的功力,甚至刺不穿怪兽的鳞片;反而对方大嘴一开一合,却可轻易将他咬成两段。
“薛师妹,”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对玲烟道,“我想……我们是要死在这里了。”
薛玲烟在他怀中一动不动,只是因为水温,身体有点发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对不起。”
“该我说对不起……把你卷了进来。”
说这些话的时候,方璘仍然用右手握紧宝剑,打算即使活不下去、也要在全力抵抗中战死。他的另一只胳膊紧紧地把玲烟搂在胸前,对方的体温让他莫名其妙地有种幸福感,好像就这样死在这里,反而是件幸运的事——当然这也只是转瞬即逝的微弱感觉罢了。
与之相对的,玲烟也有同样的感觉,而且更为持久。她第一次被一个男子紧紧搂在怀中,第一次贴着一个男孩的胸膛:温暖、结实、随着呼吸搏动……即便是她的父亲,也从来没有抱过她,因此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被男人拥抱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就在方璘的怀里,她做了一个决定。
鳄鱼冲向他们。方璘故技重施,划出一道剑气,将对方暂时吓退。鳄鱼转了一个大弯,又朝他们冲了回来,然后又被方璘吓退。
这时玲烟突然戳中了他左臂臂弯里的穴位!
“你干什么!?”方璘一惊,下意识地呵斥道。但一片酸麻的左臂却硬挺着没有放松。
“放开我,师兄自己便可逃走了!”玲烟坚决地喊,同时用力想推开方璘的拥抱。然而那只胳膊却好像铁打的一样,竟然一动不动。
只听方璘在她耳边吼道:“别犯傻!老实呆着!”
而鳄鱼的血盆大口又朝他们袭来。
此时,他已连举剑的力气都不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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