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不速之客名唤应益航,年过半百,一副儒生乡绅打扮,却是江宁省武林极有名望的“飞鹰门”的掌门人、名副其实的前辈高手。能与这样的人同行,只怕换做任何习武之人,都会引以为幸事、以为又多了个切磋交流的机会;惟独方敬信因为生性孤僻,此时只是觉得烦闷。再加上这应益航执意想讨方璘做自己独生女儿的夫婿,更让方氏父子二人难以忍受。两家人从金门府开始一路偕行,那之后几乎每天,他都要将女儿的好处向方敬信重新讲解一遍,似乎打定了主意,非要与方家结亲不可。
封氏、方瑢等人瞧在眼里,只愈发觉得有趣好笑。
“这应家要名望有名望,要家产有家产,他的姑娘又是独生女,怎么这么急着招婿?”梅香不屑道,“依我看,十有**是个丑八怪呢!”
“又或者是天生残缺,”万嫂也附和,“总之,老爷不同意这门亲事,必定是很妥当的。”
“丑八怪,哈哈!”芍药闻言亦笑道。
方瑢对此不置可否。“我倒是觉得,那位应前辈是实在相中了大哥、才非他不可的。想想看:哥他要长相有长相,要功夫有功夫,年龄刚刚好,咱们的家世也没的说。我要是也有个女儿闺中待嫁,估计比应前辈还急呢!”
几个女人听了,都大笑起来、点头称是。
封回雪也收不住自得的神色,又怕笑得声大了、叫应家的人听见,遂赶忙收住道:“都别说了。人家的姑娘,咱们可不好乱猜测。横竖璘儿是早有了婚约的,就算应姑娘美若天仙,咱们也娶不得。老爷屡屡拒绝人家也是为的这个,倒不是嫌弃人家什么。”
“婚约?”方瑢眼珠一转,“哦!我想起来了,是薛家的——”
“想起来就好,还没准儿的事就先别乱说!”封氏伸手遮了儿子的嘴。
提及“婚约”,她心里蓦地又记起了琬莘的事,想着想着,笑容便也褪去了。转而疲惫地长叹一声,两眼望向车窗之外。
“璘儿那傻孩子……让他自己先走,他竟真的连头也不回了。可别惹出什么祸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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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正午,方璘已到了汉州城外。
在民房尚有些稀疏的外围,一片城郊草市仍未收场。按照常理,赶集的时间早就已经过了,人潮也早该散去,可那些货摊却仍然摆着,小贩的叫卖声也仍然活跃;来自天南海北的旅客行经其间,不觉被琳琅满目的土特产所吸引,这才使得市集延续到了午后。
可想而知,那些旅客大多是冲着汉州武林大会而来的,因此武人居多。如此众多的武林人士走在街上,而与之相对的却又几乎不见“玄帘舆”(注:净族专用的车驾),这样的景象,怕是只在淮宁省内可以见到。方璘置身于其中,有感于自己习武之人的身份,便莫名感到骄傲起来,心里的振奋也平添了一层。
怀着这份振奋,他慢慢驱马走进市集,踏上了一道宽阔的石拱桥,将桥头成片摊位尽收眼底;桥下的小河渠蜿蜒流向北边,也飘浮着不少盛满鱼货的平底船。
刚上桥,便有操着淮宁方言的农夫、渔妇纷纷凑了过来,想向他兜售土产。这些百姓操着他听不懂的淮宁话,态度虽谄媚,却也相当坚定,几乎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心里想着买些东西,只是囊中羞涩,不得不扫了那些卖家的兴致,于是连忙继续驱马前行,同时涨红着脸、努力不去看他们失望的眼色。
其他行路的武林人士显然也遭逢了类似的尴尬——只是处理方法大为不同罢了。
“滚开!别挡老子的道儿!”一个黝黑汉子大吼,吸引了方璘的注意。那人刚将面前兜售江螺雕刻的老头推了个趄趔。身旁几人与他衣着相仿,想必是同僚,目睹老头的狼狈,都哈哈大笑起来。
方璘不禁对这笑声生出极度的厌恶;可是转眼一看,那被推的老人竟也一同陪笑着,仿佛不是受了辱、而是得了抬举一般……当时便诧异得忘了愤怒。
于是他又忍不住细心观察起其他诡异之处来。没多久,便又见到一个摆水果摊的妇人,被两个推搡笑闹的武夫撞得散落了一地的梨子;那妇人急忙想去捡拾,却被几匹突然奔来的马将梨踩得稀烂。方璘看清了骑马的家伙:是一群衣宽袖大、宝剑在背的青年,他们中没有一人回头看上一眼,更遑论掏钱赔偿了。
再远处还有人随手拿了摊**上的东西就走,而丝毫没有付账的意思——这几个貌似是当地人,因为拿东西时,他们还能同小贩聊上两句。
没有人觉得奇怪,也没有人觉得不好。老百姓依旧用赞许的、羡慕的、甚至是崇敬的目光看着每一个武林人士,就算对损害了自己的那一个稍稍含一点怨怒,转向别人时,也仍然是逢迎的态度。
方璘越发感到迷惘了。先前的好心情,也顿时消失无踪。
难道是我太过敏感、太过小气了吗?还是说,我已经习惯了在净族压制下的生活,所以眼下才如此不适?……
他实在想不明白。
正发呆时,不远处又有了骚动。人潮开始朝一个方向涌去。当地人吱吱哇哇地大声说着什么、互相宣传着,似乎发生了什么特别值得目击的事情。方璘听不懂淮宁方言,只有伸长了脖子自己张望,可两棵柳树茂密起来的枝条却挡住了他的视线。
有个人的叫声接近官话,被他恰好听清了。
“有人打架哩,”那人道,“一边是‘淮湖船帮’——咱们淮宁省武林的龙头老大!这回看头可不小哩!”他话音刚落,聚着人群的那边便有雄壮的喝彩声爆发出来。
换做平时,方璘是不大喜欢凑热闹的,可此刻却不知为何、极想过去一探究竟,仿佛是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在强迫着他。于是将马拴在附近的一棵柳树上,双脚踩上马背,一跃而起,跳上了柳树的树冠,再从这棵柳树跳上另一棵柳树。
直到眼前再无任何障碍,他终于看清了被人群包围的“战场”。
听着观众们热烈的呼喝声,他本以为会是场激烈的、势均力敌的比武,然而真相却再次让他惊愕了——这次受惊着实不浅,以至于他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只见河边一片窄小空地里,几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正在被围攻、殴打,此时已满脸鲜血,不断地哀鸣和哭叫着。煮熟的茶叶蛋散落一地,不少已被踩碎,染着红红的东西,说不清是血还是酱油汤……再看打人者,一个个高大威猛、肌肉虬结,强壮的程度、远不是寻常百姓可以练就的,而且他们穿着十分统一:都是土黄色细麻编成的坎肩,露出黝黑结识的臂膀,在腰部用黑带子束紧;下身穿宽腿半长裤,只到膝盖以下,光着小腿,赤脚踩着草鞋。每个人又都背着样式大小都一模一样的斗笠,十足一副渔夫的扮相。
两伙人中哪一边是“淮湖船帮”,恐怕任谁都可以一眼分辨出来。
看客们当然是认识船帮的,此时只是呼喝助威,并为一边倒的局势品头论足、肆意谈笑,这些声音比被打者的痛叫声更让方璘觉得刺耳——同为平民,在看到别的平民受苦之时居然如此开心!还有那些围观的武林人士:难道锄奸扶弱不是他们的本分吗?哪还有为打人者助威的道理?
一怒之下,迷惘顿消。
他刷地拔出利剑,削断了面前的一大堆柳枝。柳枝扑簌簌地**下去,盖住了好多看客的脸,惹来一片惊叫和怒骂,人群顿时乱作了一团。
而趁淮湖船帮的帮众也被这一幕吸引的瞬间,方璘已跃至他们头上,人在半空中便连续踢出六脚,分别攻向六个帮众——这一招来自方家世传的“闵生拳法”,也是高等的武学,只是他的功底尚不足以借此逞强罢了。六个帮众中有五个被他当即踢倒在地,第六个则因距离稍远,敏捷地闪开了,还一把抓住他的脚踝,将他朝地面重重甩下。方璘急忙以双掌推击地面、缓和了冲力,然后翻了个跟头拉开了与对方的距离。
待他站稳时,发现自己已身处船帮的包围圈之中了。
外围,看客里先是议论纷纷,随即有人咒骂出来,好像是针对着方璘的——只是他们人多口杂、又用方言,方璘一句也听不懂,唯有通过语气可判断出其中的愤怒。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来到了一个是非不辨的世界。
未及细想,船帮帮众中走出了一个衣着稍稍光鲜一点的壮汉,貌似是这伙人的头目。此人留一脸络腮胡,嘴唇肥厚,看年纪不过二十六七岁,身材却比旁边所有帮众都壮硕得多。“他娘的!”来者张口便骂道,“你是哪儿跑出来的小鬼?敢对我们淮湖船帮放肆!”
方璘见他如此理直气壮,更是怒不可遏,一股火气冲上来,却化成了一声冷笑:“我见过一些野狗,遇见人就摇尾乞怜,遇见比自己更弱小的动物就凶悍起来,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肆意欺凌——你们这帮混蛋的行径和野狗有什么区别!”
壮汉脸上一愕,随即气得满脸胀红,额头青筋暴起。“你、你可知道爷爷我是谁?”
“我为什么要知道你是谁?”方璘针锋相对。
这样放肆的言语,大概是有“淮宁省武林的龙头老大”之称的淮湖船帮从未听过的。几个帮徒再忍不住了,争相怒骂着、要朝方璘一拥扑上——方璘也急忙将剑收回背后,摆好了赤手迎战的架势——但帮众首领挥手阻止了他们。
那汉子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道:“不过是个小鬼,你们想干嘛?还一起上——奶奶的,船帮的名声要不要了!?”说罢,又抬起下巴睨着方璘,换上了冷森森的语气,“小杂种听好了:你爷爷我是江湖上人称‘铁拳贺二爷’的贺天帅,是淮湖船帮的二当家!如果你不傻,就快给我滚!否则坏了我的面子,我拿你全家的命来抵!”
“名声?面子?”方璘只觉得他的说辞可笑,进而更为此感到可气,“你怕别人说你欺凌弱小,那你刚才是在干什么?”
“刚才?”贺天帅一愣,一时反应过来,不禁大笑,抬脚踹了身边一个已经爬不起来的被打者一下,“你是指他们?”
“混账,你——”
“你自己看看,他们是什么东西!”
贺天帅既愠怒、又不耐烦地打断了方璘的怒骂,一手指向脚边那些人。
而方璘少年心性,经不住诱导,到底朝那些被打者之中看了一眼。这一眼,却让他一时别不开视线了。
那些人虽然都血流满面,神情扭曲,但有一个特征却还是可以清晰地辨认出来:他们都是没有胡须的中年人!
换句话说,他们都是“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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