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妻子说的在理,方敬信只得点了点头,将万般无奈不忍都压抑了下去。
暮雪纷飞,冷风卷地,南国从未有过的寒冷就像细针一般,面对棉衣亦无孔不入,又几乎可以在脸上绣出花来。天知道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日子里,还将有多少人死去。
夫妻俩强按捺下对满地死者曝尸的不忍,连忙朝客栈的方向返回。
然而刚到巷子口——忽地,一阵逆风袭来:眼前顿时长袍飞舞,幻化成一名身材魁梧的虬髯男子,铁灰色长发不羁地披散着,面容严峻,仿佛石塑。他的手掌闪电般伸出,未等方敬信摆开防御架势,已经将其肩膀按住,推入最末一间房屋的边墙之后。方敬信只觉得全身都罩在一股强劲力道里,想要反抗,却找不到着力点。幸好这力道也丝毫没有伤人之处。
“躲起来!”那人低喝一声,嗓音里蕴含的力量让方敬信放弃了抵挡。封回雪刚要使用暗器,听到他这命令,也本能地尾随过去。
三个人都藏在阴影之中。
面前街道似乎仍是寂静的。喧嚣都在远处,然而很快,就有其中一部分由远及近。
十余名黑衣凌骑冲过三人藏身的巷口,沿大街疾弛而去,他们的额上都系着黑色方旗头带。由于速度太快,方敬信夫妇只看清了最前面一位的样貌。
那是个面容白皙僵硬的高级军官,乍看下顶多二十出头,却有一顶的银白华发。这形象看得方氏夫妇心头一凛——但凡对净族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鹤发童颜”,乃是阴天教究极邪术“罗睺塑体神功”达到一定境界的表象,而这种境界,在净族中间,亦可看做是传奇般的存在!
凌骑渐渐远去,覆在夫妇俩心头的压迫感也随之减轻。
“那是谁?年纪轻轻的,却让人看了害怕!”封回雪细声问道。
“他是当今太上皇身边的红人——阴帜卫执令呼延寿。”铁须老者回答,他嗓音洪亮,即便已经尽力压低了,却还是夹着强烈的震撼力,“净族中堪称百年一遇的天才。”
方敬信点了点头,随即想到:如果不是眼前这人相助,自己夫妇二人一定早已被认作逆党、遭那叫呼延寿的追杀了——于是立即回身拱手,态度极其恭敬:“多谢前辈相救!在下锦西方敬信,拜见前辈。”
铁须老者严厉地打量了他一眼。“锦西方敬信?莫非是紫桐派方家?”
“正是。”方敬信怔了一怔,“请教前辈高姓大名?”
“老夫浥南易嘉宇。”
“易嘉宇!”方敬信惊异地重复了一遍,“莫非就是浥南绿旗寨的易寨主易老前辈?”
对方摆了摆手,“那已是前尘旧事,不提也罢!”
轩陆武林,虽早在前朝时起便已归于沉寂、盛况不再,但武林间素有的、为当世高手排名的习惯,却还悄悄流行于民里乡间。净太皇邓令寒、绿旗寨易嘉宇、济世堂纪震言,三人并称当下至尊,这是由来已久的说法,甚至早在方敬信还是懵懂少年的时候便已家喻户晓。因此,当方氏夫妇得知易嘉宇身份,便实在按捺不住惊喜之情。
正想进一步攀谈,那易嘉宇却正眼也不看他们,只一味向阴帜卫凌骑消失的方向张望,“你们打哪儿来、还是快打哪儿回去吧!”老人冷然道,“京城是非之地,眼看就要变成净族的屠场,你们何苦趟这浑水?”
听了他的话,方敬信却心头一热,憋了好久的话竟脱口而出:“前辈可是来制止朝廷暴行的?若是,晚生愿协助前辈!”
易嘉宇回头斜睨了他一眼,“这又何必?不过碍手碍脚罢了!”、
似乎是觉得废话太久了,刚说完,他大雕一般深褐色的身影便忽地飞起,转瞬之间已跃至几丈开外,双足踏过积雪,却丝毫不留迹痕。暮色越发沉暗,夫妇俩连声惊叹都不及发出,就已经再看不见那位前辈的身影。
“世外高人,多半脾气不好。”方敬信摇了摇头,也不恼火,只是转向妻子、歉然说道:“刚才是我头脑发热,竟然不顾及你和孩子们,说了那么轻率的话……还真是……”原本因冷风而苍白的脸颊,此时因羞愧而发出红色——这样的神色一如少年之时,多年来,竟不曾改变。
封回雪看着这张脸忍俊不禁,也一如二十年前。
“这也是你的脾性,我早习惯了。”她轻哂道,“咱们还是快回去吧。连易寨主也出现在京城之中,想必近日之事绝不简单!能不卷入的话,还是不卷入的最好……”
***************
二十匹黑马拉动轮宫,沿苍龙大道缓缓而行。
轮宫内,极尽奢华,黄金暖炉红炭微微,碧玉香鼎青烟袅袅。太上皇斜坐在绣金枕垫上,任由百里秋凰为他梳理银白长发。
呼延寿跪在帐帘处,刚刚汇报了京城里的情况。
“你说皇上已经跪在大殿、负荆请罪?”老太皇抬起细长的眼睛,微微含笑,“好啊,很好!这就省了朕的一番功夫。小李子那边呢?”
“李首辅率了文武百官,也跪在晦仪门外迎驾。”呼延寿低首汇报。
邓令寒没有立即评论,而是微微侧头,转向百里秋凰。“小凤凰啊,如今这局面,你怎么看?”
百里氏笑容温柔仿佛蜜糖,视线也恭顺地垂下,玉手一挽,已将太上皇的发髻结成。“此番京中大乱,皆因李首辅不得民心所致,若不惩办李首辅,则无以顺民意;但同时,净皇又与民乱领袖有所暗通……说到底,太上要选择的,不过是‘顺民意’还是‘顺官意’罢了。”她顿了顿,有意无意地接触到了呼延寿的目光,“秋凰多话,请太上恕罪。”
邓令寒干笑几声。“话不在多少,只要中肯,就不算有罪。小凤凰你的想法,刚好和朕一样。”话音方落,他双目一凛,对呼延寿下了道命令:“传朕懿旨:将净皇邵青玥、内阁首辅李长鹤带到净冥宫中,朕到以前,不准任何人与他们联系。其余文武百官,都给我如常办事,少演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戏,让乱党瞧了笑话!”
呼延寿领了旨意,行了个利落的军礼就出去了。
百里秋凰直等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才转过视线,凑近邓令寒的耳朵:“太上,那‘江山如梦’……”
“任由敌在暗,而我在明,这不是净族的作风,”邓令寒冷笑一声,“咱们既做不到‘擒贼先擒王’,能‘射人先射马’也是好的。”
话里的意思,对百里秋凰而言再明白不过。她忍不住露了一瞬哀伤的神彩。“看来太上是定要惩治净皇了。”
“怪不得我,”邓令寒不带一丝感情地说,“是邵青玥他……朕是容不得背叛者的,这一点,小凤凰,你也要牢牢记得。现在出去吧,朕要休息一下。”
百里秋凰不发一语,笑容却在邓令寒看不见的地方慢慢僵硬下来。她安静地更换了香炉里的檀香,半掀帐帘,来到了冷风呼啸的帐外。仪仗队伍威赫赫地入城,街边看客零落,多半是自认不会被净军屠杀的“良民”——他们面上麻木的神色,也真是再单调不过的了。
其中只有一道目光是与众不同的。秋凰开始张望的第一眼便注意到了他:不屑,愤怒,屈辱,询问……以及**,这是她从那人眼里读到的东西。易嘉宇深色的长袍帮他混迹于围观顺民中间,但却遮掩不住这双眼睛里熊熊燃烧的意念。
百里秋凰朝他粲然一笑,转身进入了自己的帐篷。
好戏,才刚刚开始……
...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