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蛋从陵墓内出来,御笛空中,只觉万分舒爽,他刚经过虞静拔毛洗髓,体质超过常人,而且神眼清明,有一种初生的感觉,他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只想把这喜悦分享给一个最亲密的人。
最亲密的人,那是谁……
姐姐……臭蛋喃喃.
此刻雪如正独坐再生崖上,为臭蛋的安危担心,她刚才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独独不见那熟悉的影子,有时看到前面有个穿灰衣的人,心下一喜,就想喊出口来,再仔细一辨,却是另外一个人,她就这样走啊走,不知为何到了这里,也许再生崖正符合她现在的心情:孤独、彷徨……也许,是因为那日臭蛋受伤的一幕,那一幕她在心里想:可能我这一辈子都要与他牵扯在一起了……
也许,还有别的因素,只是她不明白……
这世界上总有许多事说不明白,不管是局中人,还是局外人,人们身陷情中,则为情痴,身在情外,则为情迷……
情,是一个永远说不明白的话题。
天空,臭蛋忽然感到一阵心痛,或者说那是一种心被扯紧了的感觉,隐隐的,轻轻的,却是那么清晰,姐姐,等我……
然而天意似乎总在为情人们寻找阻碍,就要看到姐姐的臭蛋,突然被下面一种古怪的声音所吸引,本来也不以为意,但是飞过了一段时间,却有一个微微的声音在心底发出:回去……回去……
这是一种魔性的力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臭蛋转身,向声音的方向飞下。
那是在仙霞一偏僻的山坳里,一只巨兽盘旋着身躯,一动不动,好像一座上古的雕像,气势说不尽的壮观、威严。
臭蛋落下,看到巨兽,认出是在天柱峰顶见到的那一只,奇怪的是,那次见到神兽他害怕的要命,还做了恶梦,这次竟然一点都不害怕,仿佛与它的相见是一种宿命。
“你终于来了。”古老的声音从神兽口中冒出,仙霞派的神兽竟会说话,仙霞的老祖宗知道了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千百年来,连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神兽能口吐人言。在他们看来,神兽只是一个不可侵犯的象征,是神的化身,无语,却更显庄重,傲然,正是正义本身。
“是的,我终于来了,可我为什么会来……”臭蛋心中一片迷茫,见到这个似曾有着宿命感的神物,他的心中既是空白,又是杂乱,像一个原始的人类,有一天忽然对自己说:我是谁?为什么要到这个世界上来……
“因为我是一只神兽,而你是魔,我们本来就不能共存,自然,也就有着一种亘古的吸引力,就如正与邪总是碰在一块,直到有一方消灭。”
“正与邪?”臭蛋低声道,这两个词他此刻竟觉得无比的熟悉,仿佛千万年前他与此纠缠,为此迷乱,正是什么……邪是什么……生命本身又是怎样的意义……
“对,你是邪,曾经的魔道至尊,而我是正,正为邪而存在,我的天职,便是你的毁灭。”
“毁灭?”臭蛋忽然苦笑,“毁灭又怎样?此生我已对毁灭看透,那也没什么,不过是又一次的重来,让你再次为这个世界迷茫……”
臭蛋的神智依然迷糊,分不清自己在讲些什么,而他的胸前,却有一颗珠子发着一种魔性的光芒,说话的,原来是它。
神兽吁了口气,叹道:“你总算现身了。”
魔珠道:“是的,我总算现身了。”
魔珠说到这里,脑海中浮现那千万年以前的情景……
“重楼……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缥缈夜空中,是两个生命在说话,一个黑衣,一个白衣,黑衣抱着白衣,白衣的嘴角正滴血,鲜红色的……
黑衣疼惜地擦着怀中女子的面庞,那里灿烂着无数血花……
“雪儿……”是他柔情万端的轻轻呢喃。
白衣虚弱地闭上了眼睛,口中的话断断续续:“雪儿这一生仿佛很短……直到遇见了你……楼哥……小时候,许多的时候,雪儿在想,雪儿这一辈子会有怎样的命运……是终生守护在冰雪崖上,看着崖顶那盏护天神灯,还是会有一个别样的故事……但雪儿不敢想太多,因为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身为正教圣女,这一辈子的宿命就是无思无欲,不能有情,有情就会毁灭……”
“但是偏偏碰到了你……雪儿的另一个生命……从此便无法忘怀,从此牵绊,从此痴,从此醉……”
白衣的血越来越多,随着她的话一丝丝的飘出,在那幽幽的空气里。
“雪儿……我不会让你死的……”黑衣疯狂地把真元输入白衣体内,白衣努力探手阻住他,摇头道:“楼哥……没用的……我的生命已经耗竭……你让雪儿说完这些话……雪儿以后不会有机会了……”
“好……雪儿,你不要急,慢慢说,我们还可以支持很久……”然而他心中却在滴血:雪儿,我宁愿不让你说话,也不愿你受这痛苦……
白衣的血这时渐渐自行止住,脸上浮现出一层若有若无的光晕,她的双目空前的清晰,依稀可见眼底深处那深深的怀念……
“楼哥,还记得刚相见时你对我说过的话么?”
黑衣眼中盈泪,哽咽:“记得。”
白衣回忆道:“你当时声言来毁灭神灯,我是圣女,父亲他们又不在,只好责无旁贷地守护在那里,在你到来的前一刻还在想:魔教至尊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他有着什么样的气质,否则怎么能让那么多妖魔鬼怪听命于他,雪儿甚至想:他一定是个身高八丈的巨人,眼睛有铜铃那么大……重楼……雪儿当时是不是很可笑……”
黑衣无语,眼中泪如雨下。
“可是后来想到父亲常常对雪儿说的话,他说魔教里都是些妖人,冷血无情,荼毒生命,是正道的天敌……所以雪儿又想:那么魔教至尊一定是个妖怪样的人,长相可恨,甚至是个令人恶心的老头子,那么多妖魔听命于他,不是因为他的气质,而是因为他也是妖魔,妖魔与妖魔同流合污……这样一想雪儿又很害怕,因为魔教至尊可能是一个外表丑陋,心地残忍,说一句话就会怪叫一声的怪物,而雪儿并没有见过任何魔道的人,只能凭空往坏里想……”
“所以楼哥乍一出现,说自己是魔教至尊,来毁灭神灯时,雪儿反而一时有些不相信,而且…而且……雪儿一见楼哥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天生熟悉,雪儿的命运就要与楼哥牵扯在一起的想法……”
“你知不知道我当时的感觉也是这样的,雪儿……”黑衣心里暗道,他也陷入回忆,那里,有甜蜜也有伤心……
“……但雪儿忆起自己的使命,不得不强定心神,对楼哥斥骂,可是心底里却怎么没办法把楼哥当作一个敌人,甚至……甚至先前的想象也破碎的一丝不剩,只想道:他明明是一个人吗,具有着普通人的长相,看起来…看起来也不怎么可恶…为什么父亲他们要说魔教至尊丑恶不堪……”
“楼哥看来对雪儿的叱骂并不放在心上,反而笑嘻嘻的,一点也不像要毁灭神灯的架势,还…还对雪儿说……”
“‘你是正道圣女么?我怎么觉着不像,我看你该做魔教夫人才对。’说完楼哥就哈哈大笑,雪儿记得,楼哥当时笑得很开心,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无牵无挂的笑过……雪儿开始没反应过来,只是看着楼哥生气,接着回过神来,满面通红,斥了一声,拔出剑就向楼哥冲去,而先前……雪儿只是一颗没有冷暖的植物,长在悬崖边上,无喜无悲,等着慢慢老去……这是雪儿第一次发怒,也是雪儿第一次的悲欢,雪儿心中被自己的变化打乱,剑法越发紊乱,然而楼哥并没有马上擒住雪儿,反是以玩闹的心态与雪儿游斗,边斗还边说些羞人的话……那些话,雪儿…雪儿至今想到还无法说出口……”
白衣面庞出现一丝淡淡的红晕,黑衣再次痴迷……
“后来父亲他们的声音传来,他们被楼哥的计谋所骗,被支开了去,现在恐怕是回味过来,急忙赶回。本来在这么个很长的时间里,楼哥是有力量制住雪儿并毁坏神灯的,纵然是在父亲他们在场的情况下。这次却为何迟迟没有动手,只是和雪儿不严肃地打斗……然而雪儿并没想到这些,听到父亲的声音还得意地笑道:臭家伙,有本事别走,等我父亲他们来了,有你好瞧的……楼哥当时也呆了一下,看了看可说近在咫尺的神灯,楼哥那一看可是让雪儿心都跳出了喉腔,雪儿这才意识到,虽然父亲立刻就到,面前这个人却完全有把握马上毁灭神灯,幸亏楼哥没有动手,反而是结束游斗,一招擒下雪儿,做出一副无赖的模样,飞快地在雪儿嘴上吻了一下,吻完笑说:看在今天有你这么个漂亮女孩儿的面上,神灯就先不毁了……楼哥说完飞身离开,天空不留下一丝影子,像来时一样空明……”
“那一吻却让雪儿定了情,雪儿站在原地,发了很长时间的呆,直到父亲赶到,雪儿才清醒过来,看向楼哥来去的地方,空荡荡一片,就好像刚才做了一个梦,但为什么这个梦那么清晰,那么深刻,很长时间内,楼哥的言谈笑貌还在雪儿眼前飘忽,自那以后,雪儿经常迈步崖上,内心盼望着,突然会有一个人猛然冒出来,以笑谑的口气对雪儿说:‘谓,小姑娘,我是魔教至尊,来毁灭你们的神灯……’然而没有,什么也没有,雪儿转回身,看到的是一次又一次的空洞……这千万年的幽幽夜空,仍是一片冷漠……”
“后来,雪儿奉命暂时调离崖旁,去采撷种植血莲的土壤,也许是天意体怜雪儿的企盼,竟让雪儿在一个无人之处又一次碰到楼哥……”
“傻瓜……那是我用的计策……”黑衣爱怜地看着白衣,心中柔情地说。
“……从此雪儿便不由自主的一次次离开崖顶,与楼哥相会,而楼哥也没派人去崖顶毁灭神灯,所以父亲他们根本不知道我的离开……”
“……后来……后来我们的事终于被父亲发现,他当时十分生气,要我立刻断绝与楼哥的感情,但雪儿如何能够办到,不得已,父亲把我关在石牢,另派了人去崖顶看守,雪儿每日独处石牢,想的都是楼哥的一言一行,还有我们厮守在一起的那些快乐时刻……”
“雪儿,那一段让你受苦了。”黑衣轻柔地抚了抚伊人鬓边长发,柔柔地说。
“楼哥知道了这种情况,大闹石牢,与父亲他们在石牢外一时大战,那一战,正邪死伤无数……最终双方都没讨得了好去,楼哥只好回去。”
“最后,父亲为了彻底除去楼哥,逼着雪儿服下了忘情蛊,雪儿丧失了与楼哥的那段记忆后,按照父亲所说的,给楼哥写了封信,说自己已被转移到三十六天冰川深处,有‘泥宫神丸’守门,雪儿不得出,只得飞鸟传信,让楼哥前来相救……楼哥,雪儿那段无知,你怪不怪雪儿?”
黑衣轻声道:“不怪,楼哥怎么会怪雪儿呢,纵然雪儿没有失忆,这样做了楼哥也不会一丝一毫的生气……”
白衣突然捂住黑衣的嘴,道:“楼哥,我不许你说这种话,雪儿对你的情,今生今世,后生后世,难道楼哥还不明白……雪儿要是清醒,无论如何也不会欺骗楼哥……”
“是是,楼哥说错了,雪儿你不要急……”白衣一急,嘴角又开始溢血,黑衣止住她话头,心疼地为她擦去血迹。
白衣继续道:“楼哥当时接到信,想都没想,就只身一人来到三十六天处,来时没有告诉任何手下。”
“就在楼哥独力辟开三十六天冰川,炼化‘泥宫神丸’之时,父亲他们突然从暗中杀出……楼哥,你不会怨恨我父亲的卑鄙吧,我是她的女儿,我知道他只是为了自己一贯的除魔大业……”
黑衣摇摇头,叹口气:“楼哥不会怨恨你父亲的。”他转向九天深处,声音飘忽不定:“是的,不会,自从这个世界上有了正、邪之分,我们就没有什么好怨恨的了,不管你是哪一方的身份……正道除魔,他们说是任务,魔道纵横世间,也说是追求天下一统,到底是为了什么……”
“楼哥能这样想雪儿就放心了……雪儿被救出三十六天,见到楼哥的一刹那,突然回忆起了我们之间的所有,想必是我们的情感动了天,连忘情蛊都失去了作用……”
白衣脸上的光环越来越弱,黑衣急道:“雪儿,你不要说话了……”
白衣吐出一大口血,眼神迷茫,口中喃喃,想说些最后的话,黑衣忙附上前,听她微弱地道:“……楼哥……可…可不可以答应雪儿一件事……”
“雪儿……我答应你……”
“楼哥,不要向父亲他们复仇……也…也不要再记挂着正与邪……好…好好的活着……”
一个“着”字出口,一丝幽魂飘出,很快地烟消云散,在消失前,她恋恋地望了黑衣最后一眼……
然而这一切,黑衣并不知道,他把白衣的尸体抱在胸前,面上已看不出喜悲,飘啊飘,在那幽幽的夜空中,不知过了多少年月……
最后黑衣一声长:雪儿,没有了你,我还能独自活下去么……言毕他与白衣的尸体化作了一颗珠子,这颗珠子也飘啊飘,绵延着它前世的幽思……
神珠回味完这一切,光芒黯然,看着面前仍然一身正气的神兽,心叹:“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世间又何必分正邪……情又是什么……如果有情,邪还是不是邪……雪儿……你能告诉我么……”
神珠万念俱灰,对神兽道:“你动手吧?”
言毕把所有光芒收尽。
神兽道:“你难道不还手?要知道你保留了前世的魔力,我虽是上古的生命,不一定打得过你……”
神珠轻吟:“纷纷雪落入飘崖,同死生,共前尘,柔肠百结与君醉,前生是,今生是……”神兽道:“虽然你现在已非从前,但为了除魔大业,我也只好得罪了……”
神兽说完巨掌抚上臭蛋头顶,发出万千道行,要去毁灭神珠。
突然,神兽一声暴痛,被弹到地上,神珠仍然收束着光芒,没有丝毫抵抗。
神兽坐倒在地,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我杀不死他……我的先天罡气遇魔既除,为什么撼不动他分毫……”
神兽发了半天呆,像是突然了悟:哈哈,我明白了……
“因为他已不是魔……哈哈……他已不是魔……哈哈……”
神兽的声音振荡在整个山坳。
……臭蛋清醒后,发现自己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咦,我怎么在这儿,片刻才想到那只巨兽,抬头搜索,却不见了它的踪影,怪了,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就像做了场梦,万古的梦,梦里,他有另外一个故事。
臭蛋转身,正要走,突然心口处一阵剧痛,就像有什么东西被从体内抽走,又突然塞回他体内,那种痛苦,空荡荡,灵魂飘飞,自非言语所能叙述,臭蛋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挣扎翻滚,口里要喊出来,却是一阵憋闷,到后来,他的神志再次迷乱,已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连身体的相连感觉都没有了。
这却是因了做为他的第二生命体的魔珠突然而出,突然而回,臭蛋只不过是凡胎,如何经受得住?
我难道就这样死了么?臭蛋心道……
忽然,一个人影在脑海冒了出来,“姐姐……”臭蛋嘴中痛苦地呢喃,姐姐与他在一起的所有同时展现出来,甜蜜的,苦涩的,怀念的……我不能死,我要见姐姐最后一面……想到这里,他不知从哪里挖掘出一种意志,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渐渐的,眼前景物有了些清晰,但心口仍是火烧一般痛,他坚持着,努力御起竹笛,踏空而上。他自忖必死,现在所余唯一的一份信念就是见到雪如,陪她过完最后的时光,就像那个梦里一样……
玉笛在空中颠颠簸簸,不需指挥,就向再生崖飞来,那里,雪如还在痴痴坐着。
突然一个轻轻的声音传到耳边,“姐姐……”却是那么虚弱。
雪如一闻那万分熟悉的声音,一阵欣喜涌上心头,她转身,果然看到臭蛋立在地上的身体,她叫了声“臭蛋!”扑上前去,刚抱住他的身体,就觉有些摇晃,才放开,看到一张苍白的面容,她大急,道:“你怎么了?”
臭蛋强笑道:“姐姐,我没事,大概…大概刚才不听你的话,着凉了。”
雪如道:“生病了?那怎么行,快跟我走,我们去找大夫。”
臭蛋推开她要扶的手,道:“姐姐,我不想看大夫。”
雪如道:“也行,我扶着你回住处,睡上一觉就会好的。”
臭蛋仍摇摇头,含笑不语,雪如看出他是有意耍宝,站定,笑道:“你要作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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