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中进闻言，微感惊异。那少年方才进入客栈之时，他已留意观察，虽见那少年步履轻捷，洒脱自若，但缺少一种气凝沉渊的感觉，显然没有练过上乘内功，是以并未多加留心。此刻见他竟似识得此剑，不由心下差异，问道：“你识得此剑？”
“不识。”
“何以言可惜？”
“我方才见你舞剑，剑法太过纷繁，观赏有余，临敌不足，且你本长于使刀，弃刀用剑，岂非舍本而逐未？而那剑，虽为古物，可惜灵气早无。”
“找死！”贺正平，陈布见那少年视其二人为无物，早已动怒，只是顾虑劫剑任务，是以强压心头怒气，剑已得手，此刻又见少年口出狂言，狂吼一声，不顾身已带伤，一左一右，往中间一夹。
少年毫无惧意，身体向右一斜，弯出常人难以想像的角度，一拳击中贺正平左颊，同时左脚闪电般的向左侧踢出，正踹在陈布右颊，并无招式，却是快如疾风，简单而有效。
贺、陈二人已自“呯啪”声中一左一右的飞了出去，口中喝骂之声兀自不绝：“好你小子，暗算老子。”似乎早已忘了是谁先动的手，却听“嘣嘣”两声，一人撞中柜角，一人击中梁柱，双双晕了过去。
钱中进见那少年拳法奇特，早已收起小觑之意，缓步向前，一言不发，竟无任何先兆，湛泸一挥，刺了过去。
那少年却在那一瞬定住身形，如石人一般纹风不动，眼看湛泸将要刺中少年没身而入，却在瞬间向旁一分，贴胁而过，却是虚招。钱中进心无旁鹜，一套绵风雷剑连环刺出，暗流激荡，气势极为惊人。
那少年却于风雷之声中兀自不动，堪堪十余剑贴身而过。钱中进愈惊，那少年小小年纪，能看出虚招已不简单，更难的是其定力，视其面容，竟像野兽般的豪无表情。
钱中进见状，立时变招，侧步反手，剑走刀招，以湛泸当头劈下，势大力沉，声势惊人，避无可避。少年却仍是面无表情，右手却闪电般从腰间拨刀，自下而上，反撩而出。“当”一声巨响，迎做一处。钱中进只觉手腕一震，那少年的速度远比想象中还要快捷，未及变招，却见那少年手腕一翻，手中之刃，平划而来，那刀光在烛火的映照之下，仿若流动一般，慌忙之中侧举湛泸，又是一声巨响，只觉手中之剑嗡然作声，其音竟已混浊。
那少年打得兴起，趁钱中进惊异未定之际，退后一步小跳，其步法毫无章法，却如云豹般灵巧。只见他右脚于地面一蹬，腿腰臂一齐发力，将那弯形刃兜头劈了过去，其势如水漫堰塘般柔和，又如风雪漫天般冷漠。
那钱中进也是使刀名家，眼见那少年每个动作如同分解般清晰，仿佛轻轻松松即可避过，然而那刀速来得实在太快，幻化作一片流光，光波之中早已无法分辨其刃身处于何处，恍惚之中，那刀竟似反向流动。大骇下之，本能的举剑相迎。
这一次，全无金铁交鸣之声，湛泸竟自其剑眼之处齐齐分开，断刃已自风中坠落。少年击碎湛泸，其刀余势不减，只听“扑”的一声，钱中进脸上赫然现出一道刀痕，与那旧疤几乎完全重合。
钱中进如泥塑般怔住，即使在最荒谬的梦中，他也不能相信，湛泸，王者之剑，竟已碎裂！而那断刃正插在客栈正堂方砖之上，一阵寒风夹以冷雨穿厅而过，其音兀自颤然。只一瞬间，他看见了理想的破碎与幻灭。
“哈哈哈~~”他开始狂笑，笑声苍凉，至最后早已不知是笑还是呜咽，如同夜枭泣于暗夜，抬起头时，满面血污，神情可怖。
少年见他如此，不再追击，还刀入鞘，心中暗自惊奇，何以一柄剑竟有如此魔力，完好之时众人争夺，而破碎却能让人悲痛欲狂？
“妖刀，妖刀！”钱中进忽然口中喃喃作声，以手乱扯头发，束发金冠早已扔至一旁，那满头乱发披散开来，犹如魑魅，随即又胡乱撕扯自己身上衣物，大块的银子、火熠等物悉数掉了出来，只听他呆呆念道：“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少年见状，心生怜悯，柔声说道：“剑断了可以再铸，何必如何悲伤？”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呜咽声中，他的眼神如此空洞，忽然绝望的喝道：“假的，全是假的！”
呼喝声中，他的身形忽然暴长，不知何时已拨刀在手，刀光直切少年咽喉。
少年吃得一惊，没料到人性却是如此，陡逢变故，惊慌之下，向后急退，却仍难以避过这突兀的一击。
眼看那少年即将命丧刀下，钱中进身形忽然一顿，朴刀脱手而出，“呼”的一声从少年耳旁飞过，直砍在柜台之上，一阵乱颤。再看钱中进，瞪着角落，目光之中充满了恐惧，仿佛看见了食鬼的夜叉。
角落里，小刀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双目炯炯，朗朗如星，却无半分醉意。他斜靠于案边，叹气道：“国运岂能以一物而定？”再看那钱中进，双手捂着咽喉，喉头咕咕作响，鲜血已沿道嘴角渗了出来。
钱中进忽然狂吼，自喉中拔出铁木箸，大喊道：“很好，原来是你，我早该认出你的，秦……”言至此，口中嗬嗬作响，却再也无法发出半个字音。
“你若早识得我，又何必如此？”叹气声中，钱中进立于原地，已再无声息。
雨声萧瑟，唯有地上的断剑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散出黑光。
附注：
湛泸是一把剑，象上苍目光深邃、明察秋毫的眼睛，注视着君王、诸侯的一举一动。湛泸：湛湛然而黑色也。《东周列国志》有云：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国败亡。
②语出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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