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白露节气,粤北的夜晚失却了白日烈日的灼晒,昼夜温差变得愈加明显,陡然凉爽了许多。满天夜空星斗闪烁,点点滴滴的光芒交织在一起,掺上秋日的露水,湿润柔和,挂在树梢,铺在房檐,洒在街道,显得夜晚幽静安详。一弯新月高高挂在中天,韶州城里的街道、屋宇,通通笼罩在洁白朦胧的轻纱薄纱里,更增添了几分缥缈神秘。
城中心的十字街口从一整天喧嚣热闹中解脱出来,已经了无人迹。所有临街的买卖铺户早已关门打烊,巷子里的民宅户户房门紧闭,只有间或一二声犬吠或者偶尔从民居室内传出的婴孩啼哭,打破夜晚的宁静。方才城楼上刚响过柝柝的巡更梆子声,告诉沉睡中的城市已经时过三更。
“救命,救命”,突然长街远处传来绝望的呼救,在万籁俱静的黑夜中格外真切,声音凄厉令人毛骨悚然。石板街路上跌跌撞撞跑来一个年轻后生,浑身如同血人相仿,鲜血淅淅沥沥滴洒一路。后面十来个身着玄青衣裤的壮汉,手中各执明晃晃的钢刀斧头,紧追不舍,愈追愈近。临街的房屋偶尔有人推窗瞧看,但绝没有人打开房门,更没有人敢出面喝止。前面再过两条街巷的便是本城首脑所在知府衙,门年轻后生显然想奔到那里,求得一时庇佑。
跑在最前面的高大壮汉终于追至背后,手中长刀寒光森然,在空中划出了夺目的闪电。一声凄惨哀号,血光四溅,年轻后生斜肩带背,几乎被劈成了两半,鲜血泉涌流满街心,尸身在血泊中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找死,咱们爷们也是好耍的。”领头大汉骂骂咧咧,在尸体上揩去长刀上的血迹。“走,回去交差请赏。”把手在空中一挥,一声发喝便带人欲要转身离去。
“站住,杀了人还想走吗?”远处十字街口传来了冷冷地喊喝。
众黑衣壮汉都吃了一惊,在韶州地界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人敢同他们结梁子了。“三八二十一,开剪子的是何方英雄,兄弟们在这里报赤壁,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天地会把洪字拆成三八二十一,作为会中暗号,领头大汉向说话方向拱手作揖,客客气气地报出了洪门身份。
“到衙门里吃官司吧,今天你们恐怕走不掉了。”街口转出五名身着号坎的巡街兵勇,为首说话的是个结实的年轻人。今天夜里是谢水田当班,已经升为班长的他奉命带着班里几名弟兄在府衙周围巡逻,听到远处呼救,急忙循着声音赶奔过来。
“原来是威武窑的兵爷,山不转水转,各位就当晚来一步,在下改日登门答谢。”领头大汉显然不把被官府撞见看得太重,口中一边客套,一边示意众人赶快离开。
“少废话,马上把手里兵器放下束手就擒,否则可就不客气了。”谢水田语气异常严厉,对方刚才讲的帮会切口暗语,他根本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妈的,给脸不要脸,兄弟们下手利索点,并肩子废了他们。”领头大汉一摆手中长刀,带头猛扑过来。
砰砰,两声爆响,领头大汉猛然感觉两腿剧痛,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手中冒着白烟的家伙,不甘心地跌倒当街。砰砰砰,又是几声爆响,后面又有两三名黑衣壮汉倒地。其余众人见势头不妙,转身拔腿就跑,瞬时消没在茫茫黑夜中。
陈启亮今天起得并不算早。昨天夜里翻看府衙中的钱粮帐册,直到很晚才睡。知府衙门并不直接负责钱粮征收,主要是核查所属各县的钱粮帐目和税款清缴,钱粮上的事务要比县里清闲了许多,所以并没有急于聘请钱粮师爷。清代采用旧管、新收、开除、实在的四柱清册簿记制度,簿籍有赋役全书、鱼鳞册、黄册、粮册和循环簿,这些古老的记帐核算方式对于办了两年近代企业的陈启亮算不上太难。周师爷久历州县衙门,对钱粮上的事也颇为通晓,在老夫子的指点下,陈启亮已经能够独立查阅核算簿籍。好在前任沈知府为官谨慎干练,帐目还算清晰,其间也没有什么大的纰漏,省却了他不少麻烦。
这两天衙门的交接占去了陈启亮大部分时间,交接的事情繁复琐碎,既要盘点仓库、清查核对账目,还要检点在押、在审人犯及案件,验算已收、未收的赋税。衙门里大到房屋院墙,小到板凳水缸,每件都得按账册样样有个交代,如有一件短少,就得有人拿银子填赔。后任直到各件实物与账册完全相符,才会开具一张“结状”,证明交接时毫无短少,此后如果再发现亏损,只能由后任负责。故此每一次官员交接,衙门里便天翻地覆一般的一场大折腾。
昨天白天亲自眼看了韶州城里的常平粮仓,那里存粮万石,主要是丰年收购余粮,歉年开仓低息出贷或平价出卖,藉以平抑粮价,遇到灾荒年份经批准,还可无偿赈济灾民。粮仓查验,最省事的方法只在粮囤上插入竹竿丈量高度,再估算出存粮数量,不过这样做不能查出粮仓中存霉变亏空的情况,所以朝廷禁止这样交盘,规定新任应彻底盘查存的质量。经过实地仔细勘察,粮仓里存粮数目差不太多,只是粮食较为陈旧,灰土和秕谷很多。陈启亮只好哑巴吃黄连,按照当时官场的惯例,这种事情就不能过分苛求了,只能以前后任彼此的颜面为重,仍旧接收为好,将来设法买新卖旧,再倒换过来。
刚刚洗漱完毕,近卫营营长程虎带着手下班长谢水田匆匆赶来。昨天夜里派出巡逻的近卫营士兵,抓到行凶杀人的受伤歹徒两名,当场击毙一名,等闻讯而来的增援人马赶到时,其余匪众早已借夜色逃散。
听到居然有人在城内聚众行凶,陈启亮大吃一惊,韶州城里的治安居然坏到这种地步,确实是始料未及。城外已经有从湖南躲避战乱南下的上万灾民,只是守城的绿营兵丁奉命严把城门,才换来城里目前的平静安宁。据谢水田讲,对方满口江湖黑话,显然不是普通的混混劫匪,乃是有组织的江湖帮会。论起帮会,在广东恐怕无出天地会之右,陈启亮脑子里顿时浮现出大批会党围攻韶州城,攻陷所属县城的景象,那是历史上咸丰四年真实的一幕。想到这里,浑身陡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为了确保韶州这块未来根基的顺利建设,一定要阻止历史在这里的再现,即使同天地会殊死决斗,甚至血染韶州也要在所不惜。想到这里,急忙吩咐下去,一刻之后升堂问案,他要从被擒住的人口中,严刑拷问出隐藏在背后的神秘组织,然后断然采取雷霆手段一举铲平隐患。随后急令程虎派人飞马送信,命令明仁催动路上的大队人马,昼夜兼程,务必在今天夜里赶到韶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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