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早，兰儿小姐就找上门来，把正要出门去商行的陈启亮堵在家里。
“陈大人，小女子棋艺低微，只好厚着脸皮上门求战，还望大老爷不要食言，不吝赐教。”兰儿冷冷地坐在客厅，语带讥讽，前两天她来过，陈启亮不巧正在黄埔船厂那边。
“兰儿小姐息怒，都是在下的不是，昨天才回到城里，还没来得及回复小姐。”见这般场面，陈启亮满脸堆笑忙不迭地陪着不是。昨天下午，陈启亮见到兰儿留下的战书，现在忙着处理善后事宜，本打算等诸事理出个头绪再约期再战，却不成想人家打上门来了。
“大人公务繁忙，买卖兴隆，哪里来的不是，分明是小女子无理取闹。”兰儿今天穿了一身素白裙衫，脸色略带苍白，人也比上次清瘦了一些，更显得身材楚楚，单薄得让人怜惜。见陈启亮态度谦恭，虽然依旧话不饶人，但神情却和缓了许多，对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睛，也似乎不象以前那么反感了。
“既然烦劳小姐登门，那约期不如撞期，干脆今天就领教一盘，不知小姐意下如何？”反正商行那里早去晚去都不十分打紧，陈启亮索性今天就陪定女孩子，博个对方高兴。
“陈先生真的有时间吗？如果事情紧急那就改天吧。”见对方痛快地应承下来，兰儿反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陈启亮很快就要到韶州赴任的事，她也隐约听说了。
“正好今天没啥急事，这里不够清净，万一来个客人可就把局搅了，不如到书房一决高下。”书房在后院楼上，虽不如客厅宽敞，但少有人来人往，确是肃静所在。
陈启亮的书房不大，摆设也很简朴。靠墙一溜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兵书战策、河工物致等书籍，窗边长条书案，上面既有传统的文房四宝，也有西洋的蘸水钢笔。所有的家具材质都是广州流行的酸枣枝做成，样式简洁实用，绝无繁杂的镂花雕刻。迎面墙上一幅刚裱好的字幅，隶书大字“勤忍制怒”，方才让人感到一丝官气，那是叶名琛新近的手笔。室内其他花瓶古玩一概皆无，只有一架样式普通的西洋钟，算是唯一的奢侈品。
兰儿好奇地四下打量，没想到这么有钱的富商，书房摆设竟然如此简单，与父亲的书房相比更是天壤之别。随手从书架拿起一本已经略显厚旧的册子，却是大名鼎鼎的《孙子兵法》，随便翻看几页，只见上面用钢笔密密麻麻写满了心得，墨水深浅不一，显然非一日所为。再仔细看时，书架上其他兵书却只有《武经总要》、《练兵实纪》和《纪效新书》寥寥数本。其他的书籍却是涉猎庞杂，既有《天工开物》这样的工艺百科，也有《本草纲目》、《伤寒论》、《金匮要略》等医书，此外厚厚数匣的《大清律例》上面一尘不染，显然也是最近经常翻阅的。
“陈先生，听人说你精通武略，怎么兵书就这么几本？”兰儿的确有些不解，父亲不谙武事，但书架上兵书却也不下十几种。
“呵呵，这用兵之道总出不过《孙子兵法》，倘若真正能读懂这一本，恐怕已经是不世良将了。”陈启亮此时已收拾完条案上的杂物，打趣地说道，“这纵横棋盘却也如小战场一般，里面也有运筹帷幄、计谋智变，兰儿小姐棋艺精通，如果改学兵法想来也不会差的。”
“让您说笑了，女孩子家学兵法有什么用，大清国壮健的男子有的是，难道还需要弱女子披挂上阵。不过，还是西洋人的习俗好，女子抛头露面不须受责难。”兰儿边说边翻看着各种书籍，似乎突然变得对陈启亮兴趣盎然，胜过了早已约定的棋局。陈启亮的书房只许下人打扫大面上的尘土，书架箱柜却是绝对不许动的，因此只要看书上落得灰尘，便知道最近都看了什么书籍。兰儿发现很多书里夹着书签，显然书的主人绝非只是收藏癖好，更不是摆样子充门面。“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书，你都看过吗？那岂不成了鸿学硕儒了？”
“哈哈，鸿学硕儒倒谈不上，商人和武夫倒是真的。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象兰儿小姐这般漂亮的闺秀没发现，金银财宝在下倒是找出不少。”随着关系的缓和，陈启亮最初的小心拘谨渐渐放开，话语间诙谐调侃多了起来，尤其末了一句语出惊人，更勾起兰儿好奇。
“金银财宝？我怎么没看见呀。如果真有，那些苦读诗书的穷秀才们，岂不冤枉死了？”
“你看，这本书。”陈启亮拿起一本《天工开物》，随手翻开一页，却是《甘嗜第六.造糖》，记载如何制造糖车、如何以锅熬制，还有架牛轧蔗取浆图。“比如此页图文并茂，以此为导引，便可兴办作坊熬制蔗糖，对于商人来说便是赚钱的法门，办得好自然就能得到金银财宝了。”
“那这些《大清律例》也能赚钱？”兰儿还是有点不服气，有点儿赌气地指着架上的律典，近乎抬杠。
“哈哈，那是当官必读的典籍，万一判错案子，不但可能草菅人命，如果当事人不服诉到上面，没准就得丢官罢职。你们家衙中师爷不就因为精通这个才能被重金延聘的吗？”陈启亮有意炫耀见识，存心彻底折服这个小姑娘，继续侃侃而谈。“西洋人早就有一种称做律师的人，精通本国的案律判例，分别替当事双方在断案官员面前争论质辩，甚至同主审官争辩，主审官最终采信站上风的说法结论。这些律师收费高昂，但是如果普通人不花这笔钱，就很难同对方的律师抗衡，当然很可能赢不了官司了。你说律例里有没有金子？”
“那西洋人有了这么厉害的律师，判案的官儿如果象本朝，多数都不精律典，岂不被律师们耻笑捉弄？”大清朝当事双方在堂上要跪着听候发落，那容得同主审官争辩，据说咆哮公堂可要被打板子的。听陈启亮讲得这般离奇，兰儿心里还是挺佩服他见多识广。忽然突发奇想，如果大清国也学西洋人弄出来什么律师，象父亲那样的官岂不就没法做了。
“问得好，西洋人的断案官员必须精通律典，很多原来就是律师出身，平日除了裁断官司不理其他政务，这可同大清朝的地方官不一样。双方律师相互质辩，搜集对自己这方有利的证据，相互攻讦对方的疑点，所以最终案子的是非曲直更接近真相，冤案错案也就少了。”陈启亮回到条案旁，一边摆放棋盘，一边琢磨，西方的法律体系的确要比中国目前的司法体制高明许多，从理念上就有实质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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