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摧残后的罗镜圩一片凋零,原来一千多户的繁荣集镇只剩下残垣断瓦,圩内几乎户户有死人,家家受株连。按大清律例,谋逆造反是祸灭九族的大罪,圩内青壮年多半参加了凌十八的队伍,即使少数富户也早在半年多前被凌十八杀掉了。乱世用重典,叶名琛对这个道理深信不移,对株连家属非常上心。绿营兵军纪败坏是出了名的,更是借这个机会大肆抢劫虏掠,名曰缉拿漏网叛逆。
顺利打下罗镜圩让叶名琛非常高兴,黄埔乡团表现出的强劲战斗力和良好军纪,让他耳目一新,对陈启亮本人也十分欣赏,精明、恭顺、知兵,对他的笼络能知恩图报,因此在给朝廷的奏折中大加荐举,并用密折暗保。现在军中上下已经没人敢再拿陈启亮,当作一个小小候补的六品捐官,现在战功卓著,得到巡抚大老爷的赏识,不定哪天朝廷就能放实任。六月十四日,叶名琛特地派诸葛策进京活动,疏通掌权的各位军机大臣出来说话,陈启亮也拿出两千两银票打点给这位抚衙的首席谋士。之前据诸葛策讲,现在韶州府同知出缺,这是正五品的官职,陈启亮很希望能争取实放这个缺。同知俗称司马,主掌清军捕盗、督粮水利,职责上直接管理辖区的乡勇团防,是个文职武事的官,不过不是肥缺,一般文官不愿做,戏称摇头司马。诸葛策在叶名琛面前进言,广西来的太平军已经攻陷道州,湖南大乱,正需要陈启亮这样智勇官员镇守粤北重镇韶关。叶名琛对这个建议也大为赞同,还连夜召陈启亮面谈笼络,给朝廷的密折中暗保的就是这个职缺。
战场和官场上的成功,并没有带给陈启亮太多的喜悦,他低着头急匆匆要走出圩外,乡团驻扎在圩外是他主动要求的,只有远离这里,心理上才能感到稍许轻松。圩内依稀尚存的斑斑血迹,紧闭柴门后悲切的哭泣声,都让他感到一种负罪,一定需要这样吗?尽管历史的确就是这样,目前他也还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但在这场悲剧中,他和他的乡团毕竟也双手沾满了鲜血。在滚滚的历史车轮面前,他觉得是那么弱小、无助和身不由己。
突然,前面一栋屋内传出妇女凄厉的尖叫和男人淫荡的嬉笑声,血战破圩之后,除了官兵还有谁敢半夜入户调戏女人。咣的一声,房门猛地被撞开,一个全身几乎赤裸的女人冲了出来,随后几个衣宽带松的绿营兵追了出来,拽住这个女人往屋里拖。拼死挣扎,试图高声尖叫,都无济于事,有人捂住女人的嘴,有人抬起女人的四肢,嘴里还下流地淫骂着。“住手”,陈启亮气血上涌,怒目圆睁,右手紧攥腰间刀柄。
几个绿营兵瞧了瞧身穿官服的陈启亮和身后的几名乡勇,原来是个统带乡团的文官。一个老成一些的兵油子,嬉皮笑脸地上前答话,“哎哟,是位大人,小的们正审问这个逆匪婆娘,把她们家造反作乱的男人藏哪去了”。“快把这个女人放下”,陈启亮继续厉声喝道。看见对面当官的不开面,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在淫火的支撑下,居然有人回屋抄起了家伙。陈启亮心中一阵冷笑,上来吧,正好安个杀官作乱的罪名,锄了这几个败类。那个老兵油子见事情要闹大,尤其看当官的身后护兵都拔出了手枪,心里猛地一惊,该不是那股带着洋枪的广州乡团吧。黄埔乡团夺取炮台、进攻圩寨的凶悍勇猛,他们都是眼见的,尤其是砰地一响就能打倒远处敌人的洋枪,更让这些使用大刀长矛的绿营兵神慕不已。老兵油子连忙拦住同伴,满脸陪着笑,“既然大人说放,那就放。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滚”,说着抬腿狠狠踢了一脚旁边一个还没识相的同伙。
明仁追上继续匆匆急走的陈启亮,“父亲,这几天一直看您闷闷不乐,不知道有什么事明仁能够分担的”。今天晚上叶名琛召见,明仁说外面刚打完仗不放心,非要跟着一块来。这几个月,他读书很下工夫,也懂得了琢磨一些道理,就连暴躁脾气也收敛了不少。“唉”陈启亮转头看一眼这个最喜欢的义子,“没什么,只是一些事为父也不知道做的对还是错”。“难道咱们仗打得还不够漂亮?上面的大官不也太挑剔了吧”明仁顺着他的瞎猜发着牢骚。“明仁,眼下这圩寨,同当年你的家乡村子有什么差别,无辜地被烧掠,这些男女老少不也同自己的父母兄妹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明仁估计父亲这两天可能就为这事烦恼,不过咱们乡勇可没糟蹋老百姓,象刚才那些兵又不归您管。唉,那个女的真是挺可怜的,咱们也只好自己问心无愧了”,明仁也神情黯然地安慰道。自己问心无愧,这不就是后世所说的那种阿Q精神吗?但凡心里还装有良知,又怎么能安得下心来。
正当从广州开来的五千兵勇,准备随巡抚大人启程返回省城时,六月十五日,廉州飞马来报,广西巨匪刘八率领上万人正在向廉州进发,准备乘虚袭占府城。叶名琛接到报警大惊失色,廉州知府沈棣辉率领两千绿营乡勇赴往浔州阻截艇匪大头羊等上窜之路,城内兵力空虚,现在广东由他总理局面,万一廉州城池失陷,这过失可就大了。经过两个来月的领兵生涯,他已经有了一些主见,很快就拟定出计划。高州总兵福兴率本部五千人马,走高州进援廉州;命陈启亮以暂署罗定州通判职衔,率本部乡勇和临时调拨的一千绿营兵,翻云开大山入广西,抄近路直取廉州。沈棣辉浔州那里事情已了,六月十一日,总督徐广缙率水师战船扬帆直上,开炮轰击,全歼艇匪主力,生擒一千六百七十余人。于是,命沈棣辉率本部两千绿营乡勇,从浔州驰援回廉州。三路人马,十日内务必会师廉州城,聚歼刘八于城下。
六月十六日清晨,乡团自罗镜出发,走信宜入广西,星夜兼程赶往廉州。这段路程大约有七百里左右,一路上大部分是山路,十天时间赶到也很紧张。考虑到临近廉州后必须保持体力准备战斗,前半程每日行军百里以上。高强度的急行军下,尤其连日阴雨,山路泥泞湿滑,乡团和绿营之间平日训练水平的悬殊差距立刻显现出来,乡勇们体力充沛、行动迅速,一千绿营兵只一天时间,就稀稀拉拉,已经出现大量掉队减员。陈启亮只得命负责统带绿营的游击将军方信,率领绿营兵在后面押运粮草,约定十日内赶到,否则按军法误期处置。六月十八日中午,队伍抵达茂名的宝圩镇地界,这里东与高州、信宜相通,北与广西的北流、陆川毗邻,系两省五市的交通要道。
陈启亮身披斗笠蓑衣,狭窄泥泞的山路让人倍感前行的艰难。临行前雨具带得不多,已经有一些乡勇雨淋之后生了病,在战友的相互搀扶下勉强能跟得上队伍。抹了一把透过斗笠漏在脸上的雨水,处在这么个落后的年代真没有办法,连个橡胶雨衣都没有,尽管蓑衣能挡住绝大部分雨水,但身上仍然已经湿透了。橡胶雨衣,打完仗一定要琢磨发明出来,这可是能赚大钱的好买卖,以后军队行军打仗也是必需的。不过,做雨衣首先要有橡胶,清代中国还没有种植,现在就应该想办法引进胶树苗栽种。
陈启亮边走边琢磨着橡胶的问题,突然前面队伍停住了,刚要派人前去询问,担负前锋的营长李振山跑了过来。他是广西北流人,今年还不满十八岁,头一批招收的流浪少年,平时办事比较稳重。李振山到了面前,啪地笔直立正,右手抬起行了乡团特有的现代军礼,“报告先生,前面陵江刚发了洪水,桥梁被冲断,请先生指示”。
这一带连日下雨,横穿宝圩的陵江昨天爆发了山洪,上游冲下来大量泥沙、树木,冲毁了桥梁。听江边村里的老乡讲,昨天晚上发洪水时,水声如雷,江水奔腾汹涌,如同暴怒的巨龙,现在水位已经落下去很多了。眼下江水依然很湍急,一个水性好的乡勇,腰间系了绳索试着下去,还没游到江中心几乎被急流冲走,幸亏岸上人及时拉了回来。江面虽然不是很宽,但江心水深能有一人多,而且流速很急,水性好的人空身过去都十分困难,更何况还要携带兵器粮物品,此外有一些乡勇还是不会水的旱鸭子。老乡讲,山洪来得猛也去得快,估计明天傍晚就可以泅渡过江了。还要等整整一天多,眼下军情紧急,如果误了军期可是要吃罪的,陈启亮当机立断决定,立即搭造浮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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