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广州水师旗营佐领德昆具禀:
十月三十日夜,天地会匪数百人突袭黄埔水师船厂,属下德昆率驻守船厂水师旗营官兵百名,奋力抵敌,浴血苦战,死守船厂不失。临近黄埔乡团闻讯来援,与旗营官兵协力冲战,杀溃匪众。此番船厂血战,水师旗营官兵死难殉国者二十一人,重伤者一十三人,官兵余者亦悉数被伤;黄埔乡团死难者三十九人,重伤者二十七人,轻伤者近百人;候补知县黄埔乡团总办陈启亮两公子,率乡勇协助官军,英勇致伤。本次毙会匪三十七人,擒受伤会匪一十二人,匪首李文茂重伤坠江而死,余匪逃匿。在厂水师船只被焚快蟹一艘,米艇两艘,余皆无恙。”
巡抚叶名琛是第二天上午得知黄埔船厂遇袭的,马上会同布政使柏贵、广州将军穆特恩出城赶到船厂勘察。在广东省府城郊大规模袭击官兵,几十年来是罕见的,天地会在城外聚集了数百人居然没有半点声迹,此刻又一下子难觅踪影,叶名琛坐在船厂大厅的椅子上,手里拿着德昆写的书呈,感到不寒而栗。
德昆昨天从明义那里听到匪首重伤坠江的消息,又从抓住的戏班弟子口中连夜拷问出为首的叫李文茂,马上从附近村中找来教书先生,帮着写好这份书呈,大清早就赶到城里各大衙门呈送。夜里来袭的不超过一百人,那就百人为实吧,数百人也就不过虚了;既然李文茂重伤坠江,那么就当他死了吧,如果真的没死也有说辞。为了把血战经过扮得更象,德昆命令手下人不准说出昨天夜里真相,反正请功这一点大家利益一致,被人发现退缩畏战谁都好不了。又命没受伤的人在身上割些小口,再涂上些血污,自己也在臂上扎了一刀,裹上绷带。至于乡团昨天有救命之恩嘛,呈报时带上一笔也就够讲义气的了。
广州将军穆特恩坐在叶名琛的左首,双手放在肥大的肚子上,满意地看着下面垂手站立的德昆。德昆浑身血迹,左臂还被绷带裹着,似乎还在渗着血,看来的确是经过了一场恶战。穆特恩和他都是满州正白旗的,平时德昆巴结得很紧,穆特恩对他还挺有点瞧不起,没看出来这小子节骨眼上还真行,可以称得上大满州旗人中的勇士了。总督徐广缙带着广东绿营兵上万人去高州打凌十八那点草寇,都快四个月了还拿不下来,这大清天下关键时候还得靠咱满人的八旗劲旅。穆特恩心中已经定下,无论如何也要向朝廷好好保举这位本旗的英雄。
徐士杰悄悄走到叶名琛身后,低声说,“大人,士杰同忤作验看过官军和乡勇死伤者,官兵多伤在背后,乡勇皆伤在前胸。刚刚查问过乡勇,昨晚来袭者人数约有近百,为红船弟子中天地会党,悍勇异常。”“近百人”,叶名琛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个数目还是比较真实合理的,否则那么多人来无踪去无影,实在让人恐惧。官兵伤在背后,乡勇伤在胸前,哼,看来这个德昆是在冒功呢,不过广州旗营归两广总督节制,自己也犯不上捅破这层。“乡团总办陈启亮的两个儿子都受了伤,其中一个与匪首交手时手臂被砍断了”,徐士杰接着又说,刚才看到陈启亮悲痛欲绝的样子,也很为他难过。这么说乡团真是出了大力了,应该好好抚慰,叶名琛转过头问徐士杰,“陈启亮应该在吧,让他进来回话吧。”
大早晨,陈启亮听到明义派人来禀告,急忙骑马飞奔船厂。到达船厂时,船厂已经被从城里赶过来的大批官兵戒严了,报名了身份才进到厂内。船厂内地上的死尸正在被抬走,受伤的官兵、乡勇已经被安置在附近的村子里救治,地上一滩滩血迹,有些还没有完全干透,到处都有搏斗撕杀过的痕迹,看到这些,陈启亮心里一阵难过,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就在这里被剥夺了。明仁已经用过药,还处在昏迷状态,不过郎中讲主要是失血过多,明仁身体强健,应当没有太大的生命危险。看到躺在床上、面白如纸的明仁和那条只剩半截的胳膊,陈启亮刺痛揪心,这几个孩子中,他最喜欢明仁,性格直率、恩怨分明,虽然脾气有点急噪,有时候还挺犟,陈启亮知道这样的人清澈如水,让人心里塌实。明仁和那些死伤的少年都还不满十八岁,在自己来自的那个世界中,还都是需要父母关爱的孩子,自己却把他们推进了残酷的战场和你死我活的拼杀,是多么的残忍和不人道。当听到明义讲,他们把李文茂杀得重伤坠江,生死不明,更感到心惊肉跳。如果李文茂真的死了,那么咸丰四年广东的洪兵起事将被改写,自己现在就已经严重影响了历史。如果说在历史没有改变的时候,因为知道未来的结局,犹如走在一条光明大道,坑坑坎坎一望便知;但是一旦历史受到重大影响而变得混沌不清,他就会象一个迷途的盲人走在险峻的山路,不知道那里是荆棘沟壑,那里是万丈深渊。在这个世界里他已经很小心了,选择的是先经商蓄财,积蓄力量,然后再奋起勃发,可是现在却犹如在一股漩流中,身不由己地被卷了进去。他现在在这个历史里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对还是错?到底应该怎么做?是否还有更好的选择?陈启亮感到困惑、迷茫,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无助。
陈启亮失魂落魄地跟在徐士杰身后走向大厅,徐士杰想安慰两句,偏又找不到更合适的语言。虽然同陈启亮相处时间不长,可总觉得这个人与其他所有商人都不同,不但见多识广,见解深邃,在他身上还有那么一种天性,关怀弱者,善待贫者,隐隐有那种古人推崇的达济天下的情怀。
叶名琛同情地看着脸色憔悴的陈启亮,谁的孩子被砍成残废心里都不好过,当然他还不知道明仁不是陈启亮的亲生儿子。“快给陈先生看座”,虽然是在陈启亮的船厂,没有这句话陈启亮是绝没有资格在抚台面前坐下的。“本院刚刚得知陈先生的伤子之痛,很是不幸,名琛也甚感伤悲。此次陈先生操训乡团得力,贵公子更是奋不顾身,英勇杀匪,退敌有功,实为全省乡绅团练楷模,本院一定要奏明朝廷,重加封赏。”叶名琛看到陈启亮依然打不起精神,转过脸对右首的柏贵说,“柏大人,此番乡勇为国出力,伤亡甚大,抚恤断不能简,我看先从藩库中拨付五千两银子抚恤乡团,待奏明朝廷再予报销。至于损毁船只,过不在船商,反正户部修造战船的预算尚有节余,就从中冲抵吧。”
柏贵虽然出身蒙古镶黄旗,但是从小就住在京城,入仕之后一直作文官,真还没见到过血腥杀戮的场面。自打进到船厂,看见遍地血污和正往外搬运的死尸,心里就一直在犯呕。听见叶名琛在同他讲话,连忙定了定神,“抚台大人说的极是,藩司这就支拨银两”。拨银子给陈启亮这个有救子之恩的明白人,柏贵当然愿意,上次拨付修造战船款项,没过多久自己生日的时候就回过来上千两银票,看顾惟庸为他跑前忙后的上心劲,也肯定少不了好处。
陈启亮安置完伤员救治和善后抚恤,把乡团交给明义负责,用车拉着明仁回到大南门直街的宅子。翠莲、明礼看到大哥手臂被砍断,难过得悲声痛哭,从村里逃出来以后,明仁一直象亲哥哥一样照顾这两个远房的堂弟妹,要到一点吃的也紧他们先吃,挨打受骂替他们挺身搪着,在他们眼中明仁就是一奶同胞没有分别。
回到宅内,陈启亮把自己关在房中,除了每天探视明仁的伤势,一连几天都不出来,就连翠莲、明礼前去探慰,也被挡了出来。他要好好理顺一下,发生的这一切究竟为什么?以后的路应该怎样去走?现在面前出现了两条路,其中一条就是依附朝廷,这可能是个人风险最小的路数。因为乡团的悍勇已经得到叶名琛的青睐,历史上叶名琛就是依靠广东的乡团潮勇打败了李文茂围攻广州的二十万洪兵,血腥屠杀了近十万人。如果走这条路,即使用鲜血染红了顶子,也不过成为曾国藩、李鸿章之辈,处处受满族权贵掣肘,根本无法实现富国强兵的理想。再一条路就是原来计划好的先韬光养晦,然后起事造反,推翻满清政权。这条路可以最彻底地改变中国的羸弱现状,迅速崛起于世界强国之林。不过这样选择必然要经历无数激烈的征战,动辄死伤成千上万,而且各种旧势力也必然会纠合在一起,失败是完全有可能的。思路最后回到刚来这个世界时的最初目标,以战止战,秦始皇曾经屠赵灭楚,但后世历代仍然以其统一六国为民族伟业,更何况自己也绝不会象秦始皇那般残暴。想清楚这一切,陈启亮觉得一下子轻松了不少,至于李文茂是否已经死掉,历史是否已经被改变,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既然历史早晚都要被改变,勇敢地面对这意外变故又有何妨。
陈启亮重新恢复信心,推开房门,走向明仁养伤的房间。这场血战,多亏明仁率领老兵队首先重创易氏这一拨人,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看来自己没有领兵经验,尤其是冷兵器时代的作战经验,盲目照搬了现代军队的编制方法。古人什伍编制是符合当时作战环境的,形成了五人的战斗小组,与敌人搏斗时能够相互照应。船厂血战时乡团如果有这样的小组,尽管单兵素质比对方低,但训练有素地以多打少,伤亡会大大减少。在没有完全装备洋枪前,不同武器的部队应当采用不同编制。明仁五十斤重的大棍对于冲散敌人阵势发挥了重要作用,暂时乡团还应当配备部分重型冷兵器,此外乡团还要尽快扩编,加强训练,防备天地会的报复。
明仁此刻早已清醒过来,不过醒过来以后就一直情绪低落,为义父拼死守卫船厂,他并不后悔。只是左臂断了成了废人,以后再也使不了身旁这条铜棍了,右手仔细抚mo着曾经给自己带来无限欢悦的熟铜大棍,这是特意让明义从船厂捎来的。见义父推门进来,明仁挣扎着要坐起来,被陈启亮连忙用手按住。“都是为父不好,累你伤得这么重”,陈启亮的声音有些哽咽。“父亲快别这么自责,孩儿如果没有父亲救护收养,现在即使没被打死,还不是流落街头,生不如死”,明仁苦涩地笑了笑,“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一条棍,以后恐怕再也使不动了”。
“明仁,我们其实正处在刀斧长矛这些冷兵器和洋枪火炮热兵器交替的时代,古人那种铁戟长戈纵横万马军中的时代马上就要终结了,你也听说了,程虎、刘大鹏他们用洋枪,打得那么凶悍的李文茂四处逃窜。”陈启亮从怀中拿出一把转轮手枪,“这枪能连发六弹,单手也能使用,只是后悔没早些给你们”,说着把枪递给明仁。“枪就留给你用吧,振作起来,伤养好了以后,我再请黄师傅好好教你单刀。不过武艺再好,也不过十人敌、百人敌,真正能够叱咤风云的将军必须要精通兵法。三国时诸葛亮文弱书生,却能战退百万曹兵,我看你以后要多读些书,好好学习用兵之道。”陈启亮站起身长叹了一声,“唉,不过现在朝廷腐败,军伍不振,为他们舍死卖命却也不值得。”
明仁手里掂着枪,望着义父的背影,刚才那番话让他一下子兴奋起来,自己将来还是大有用场的,不过义父最后一句又让他有些糊涂,不为朝廷卖力,学了兵法又给谁当将军,难道还造反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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