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雪接过獐腿，默然半晌，终于轻声道：“谢谢。”
少年笑了：“不要谢我，要谢就谢它吧。”他拍了拍身边的白狼，“这只獐子是它打回来的。”
萧雪看着白狼，白狼冲她疵了疵牙。萧雪不禁笑了：“你这只大狗真可爱！”
只听“扑哧”一声，少年把刚吃进嘴里的肉都吐了出来：“你说它是狗？它可是狼！”
萧雪的脸红了：“对不起，我从来没有见过狼……”
少年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说道：“刚才那句话你还有一点说错了。”萧雪问：“哪一点？”少年正色道：“它不是‘我的’，它不属于我，而是我的朋友。”
萧雪道：“朋友？”少年点点头，“它也有名字的，它叫小白。”萧雪笑道：“它这么大，怎么叫小白？”少年道：“它从小就叫这个名字，小时候它可是很小的。这个名字还是它自己选的呢！”萧雪奇道：“它自己选的？”少年道：“是啊，我刚认识它的时候，叫它‘狼’、‘白狼’、‘小狼’、‘阿狼’它都不理我，只有叫它‘小白’它才理，你说这不是它自己选的吗？”
萧雪又笑了，直到现在她才发觉自己居然笑了，而且还不止一次。
少年的脸上也带着笑，没有一丁点儿凶神恶煞的样子。
这个山神杀手，并不如传说中的那么可怕呢！
＊＊＊
一只獐腿都没吃完萧雪就已经饱了，而少年却吃掉了除去那一只腿外的整只獐子。
萧雪忍不住问：“小白不吃东西吗？”少年笑了笑：“它早就吃饱了。”他用手轻抚着小白颈上的毛，缓缓地道：“你一定很奇怪我怎么会跟狼交朋友，是吗？”
萧雪点了点头。
少年抬头眺望无尽的夜空，他的声音也似乎变得非常遥远：“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和小白认识了，那时侯我刚刚失去了父母，它也一样。”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发现它的时候，它的父母刚被猎人打死，而它也中了一箭，奄奄一息了。我用了三天三夜把它救活，对它说：‘无论如何，我们两个都要活下去’！”
萧雪静静地听着，小白也似乎懂得他在说什么，用头轻轻拱着他的身子。
少年续道：“从此以后，我们两个就在这山中相依为命，说不清它救了我多少次，也说不清我救了它多少次。”他笑了笑，“反正现在，我们都长大了。”
萧雪也笑了。
少年道：“其实狼是个很好的朋友，起码它不会出卖你、陷害你。”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恨声道：“我的父母就是因为交错了朋友，而死于非命的！”
萧雪同情地看着他，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似已经历了太多不幸、太多痛苦。他的过去竟然如此的难以回首。
她已完全忘了他那个山神杀手的身份，现在在她眼里的，只是一个可怜的少年。
萧雪现在已经不害怕了，可她的身子还在轻轻地发抖。
少年轻声道：“到火堆前面来烤烤火吧，夜里很冷。”说着站起身来，向后走去。
萧雪忙道：“等等。”少年回身道：“怎么？”萧雪低声道：“你、你不必离开了，这么冷，你也会着凉的。”少年喜道：“你不怕我了？”萧雪咬着嘴唇，轻轻地点了点头。
＊＊＊
两个人，一堆火。
不知怎么的，少年和萧雪都不再说话。
少年看着萧雪被火光映红的娇颜，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特的、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是一种温暖、恬静、安全的感觉。
虽然现在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他却对她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他不禁想，如果她能天天和自己一起烤火，那该多好？
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和他像是两个世界的人。等天一亮，她就要走了，也许终此一生也再不会相见。
不过，起码现在这一刻是美好的，不是吗？
萧雪的脸红红的，不知是因为火光的关系呢，还是有别的原因。少年猜测，此刻她在想什么呢？
他一定猜不到，就连萧雪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这个。
她自然听说了山神杀手掳走吉家新娘子的事，现在她想的居然是：那个新娘子在哪里？
她真想问一问，却又不敢，不过女孩子的好奇心一上来，不得到满足是不会罢休的。
终于，好奇心战胜了恐惧，萧雪怯怯地问：“你一直和小白在一起？”
少年点了点头。
“那……她呢？”
少年莫名其妙：“谁啊？”
萧雪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就是、就是那个新娘子。”
少年一怔，随即明白了：“哦，她啊，她走了，和她的爹娘离开了这个地方。”
萧雪吃了一惊：“你让她走了？”
少年道：“是啊，怎么了？她不走难道还要我养着她？”
萧雪道：“你、你既然不喜欢跟她在一起，为什么还要把她抢走，破坏她的婚事？”
少年又是一怔，反问道：“你以为我是因为喜欢她才把她抢走的？”萧雪道：“不是吗？”少年摇了摇头：“我这么做是为了救她，她嫁给那个吉飞虎根本就是被逼的。”
萧雪道：“被逼的？”少年点头道：“那姑娘叫小翠，和一个叫喜旺的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已经定了亲，可一次她在出门时被吉飞虎看中了，非要娶她为妻不可，小翠抵死不从，吉飞虎就点了她的穴道，把她抓回家中，更可气的是，他为了让小翠姑娘彻底死心，竟然把喜旺一家四口全都杀害了！”
萧雪轻呼一声，失色道：“这都是真的？”少年道：“当然是真的，不信你去问问镇上的人，这件事全镇皆知。”萧雪道：“可是我听爹爹讲，吉老太爷是个大好人，他怎么会纵容儿子却做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少年冷哼一声：“大好人，也许在武林中他是个大好人，可在这小镇上他是不折不扣的一个大恶棍！吉家欺压良善、鱼肉乡里，无恶不作，是这镇上的一霸。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屈死在他们手下了！”
萧雪默然，这少年所说的和父亲告诉她的大相径庭，可不知怎么的，她内心里竟然认为这少年说的是真的。
只听少年续道：“喜旺一家被杀后，小翠的爹娘悲痛之余，来到这个山神庙哭诉。当时我正好在里面睡觉，无意间听到了这一切，我很生气，决心替他们讨回公道。”
萧雪道：“所以你就杀了吉家三口，抢走了小翠？”少年点了点头，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缓缓地道：“那晚是我第一次杀人，说实话，我不喜欢杀人，可是这世界上有一些人是非杀不可的！”
萧雪不禁问道：“你杀的人都该杀吗？”少年道：“你觉得吉家三口不该杀吗？”萧雪道：“那……其他的人呢？”少年一怔：“其他人？”萧雪道：“是啊，向赵天韧、王雷，还有段龙飞他们。”少年一脸迷惘：“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我不认识他们啊。”萧雪奇道：“你不认识他们？他们不都是你杀的吗？”
少年大吃一惊，一下子站了起来，失声道：“你说什么？”萧雪看到他这副样子，不禁又有些害怕，支吾了很久才鼓起勇气道：“那些人难道不是你杀的吗？可江湖中都说是你杀的呢！”
少年紧紧攥着拳头，指甲都已刺入了肉里，恨声道：“梁义诚，一定是梁义诚在陷害我！”萧雪吃惊道：“梁盟主？这事和梁盟主有什么关系？”少年不答，忽然转身看着萧雪，正色道：“我现在一共只杀过三个人，就是吉家三口，你说的那些人的确不是我杀的。”
萧雪又在用她那贝壳般的牙齿咬着嘴唇，少年真担心那红润的嘴唇会被咬破。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雪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用小得自己几乎也听不见的声音说：“我相信你。”
这么小的声音少年居然听见了，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也是人，他也需要别人的理解和信任。
他轻轻地说出了好长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过的三个字：谢谢你。
＊＊＊
火将尽，夜已深。
少年拿起一根燃着的木头，走进山神庙，不一会儿，庙里便有了温暖的火光。
少年走回来，轻声道：“进去睡一会吧，夜深露重，小心着凉。”
萧雪咬了咬嘴唇：“那……你呢？”
少年坐了下来：“我在这里就行了，我经常露宿，习惯了。”
萧雪站起身来，忽然道：“你就是因为住在山神庙里，才叫山神杀手的吗？”
少年点点头：“那是当时我随口叫的。”
萧雪扑哧一笑：“那我住在里面，岂不也成了山神杀手了？”说完这句话，她的脸忽然一红，急忙转过身去。
少年的笑声从背后传来，也不知他看到没看到。
有一堆火的山神庙不再那么阴森恐怖了，火堆让萧雪的身上暖暖的，她的心里也是暖暖的。她躺在神龛上，闭上了眼睛。
她认为自己不会睡着，因为她的胆子实在太小。
可是，她居然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
“梆、梆、梆”远处传来了更鼓声，已是三更了。
可是，慧能和无尘还是丝毫没有睡意。因为他们已察觉这件事情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表面的东西，往往并不是真实的东西。
现在，两人正试图了解事情的真相，他们了解得还很少，但这很少的一点已让他们相当震惊。
这个神秘的山神杀手，竟然和当今武林盟主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
慧能沉声道：“难道是盟主教了他武功？难道，难道这一切都是已经安排好的？”
他是位得道高僧，平时喜怒不形于色，而此刻他的声音却在颤抖。
——作为盟主，梁义诚总有一些事情是不方便做的，所以他传了山神杀手武功，让山神杀手替他去做。
——梁义诚虽然威望很高，但江湖中还是有一些人对他不服气，赵天韧以江南武林的领袖自居，经常不听盟主的命令而自作主张。而段龙飞在一次喝醉酒后曾直言不讳地说，他的目标就是取代梁义诚，当上武林盟主。而现在，这两个人都死了，死在了山神杀手的剑下！
——正因为山神杀手是梁义诚的人，所以他对这次围剿群雄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段龙飞等人昨晚只是临时决定到吉府去过夜，他就已知道了。群雄之中一定有人暗地里给他通风报信，而且很可能就是梁义诚的左右护法，枯松和残梅！
屋里静得可怕。慧能脸色苍白，无尘额上的冷汗不断滑落。
这件事实在是太可怕，太难以置信了！
梁义诚的口碑一向很好，也很有威信，两人实在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良久，无尘抹了抹汗水，强笑道：“这毕竟只是你我的猜测，也许事实并不是这样子的。”
慧能长叹一声：“但愿如此。”
无尘道：“也许山神杀手的武功，根本不是梁盟主所传。”
慧能反问道：“那是谁呢？当今世上，懂得轩辕铁血十三式的人只有梁盟主一个。”顿了顿，失色道：“还有轻功，山神杀手那匪夷所思的轻功……”
当今世上，也只有梁义诚有那么高的轻功。
无尘道：“大师想想，梁盟主的武功又是谁传的呢？”
慧能一怔：“道兄是说铁云双侠？”
虽然铁云双侠已经死了十二年，可慧能在提起他们时，语气中还是充满了尊敬。
无尘颌首道：“铁云双侠曾生有一子，大师还记得吧？”
慧能点点头。铁云双侠行踪飘忽，江湖中人知道他们有儿子的并不多。但十三年前，铁云双侠曾携子拜访少林、武当，与明远大师、丹阳道长品茶论武，所以慧能和无尘都知道。
无尘道：“十三年前他们来武当时，那孩子只有五六岁，已经非常聪颖，说起剑法来头头是道，先师曾夸赞说，他长大后必定是一代宗师。”慧能道：“是啊，我师父也十分喜欢他，还送给他一串枷南佛珠。”他忽然脸色一变，失声道：“难道道兄认为山神杀手就是那个孩子？”
无尘缓缓点头：“此地离当年‘五侠战十兽’之处并不算远，算算年纪，山神杀手也正好符合，更何况他会轩辕铁血十三式。”顿了顿，接道：“当年铁云双侠殉难后，他的孩子就失踪了。梁盟主说他已经死了，可谁也没有见到他的尸体。”
慧能默然良久，方才缓缓道：“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不过如果山神杀手真的是名侠之后，他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呢？”
无尘淡淡道：“父母是名侠，儿子未必不会走上邪路。”
慧能一声长叹，谓然不语。
这件事情已经有了两种推测，无论哪一种是真的，都将震动整个江湖。
＊＊＊
“砰砰砰”，忽然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慧能和无尘心中一凛，慧能沉声道：“谁啊？”
“客官，给您送壶茶水。”门外传来店小二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都暗暗地松了口气。“进来吧。”慧能道。
门被推开，一个青衣青帽的店小二端着一壶茶走了进来，把茶壶放在桌上就走了出去，临走还不忘轻轻地掩上了门。
慧能和无尘这才发现他们的茶水早就喝完了，而且顿时感到了口干舌燥，无论是谁，做这种彻夜的长谈都会口渴的。
一杯茶下肚，两人都觉得舒服了许多。
慧能拿起茶壶，忽然失声道：“不好！”无尘吃了一惊，正想出声询问，却一下变了脸色。
现在三更已过，客栈早已打烊，哪里会给客人送热茶？
他们都是老江湖，早该觉察出不对劲的，可是他们推测出的事情太惊人了，他们心里都在想着这件事情，根本无暇去想别的。
现在他们虽然觉察，可是已经晚了。两人忽然感到腹中一阵剧痛，就像是有把刀在里面翻转搅动一样。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那个店小二又走了进来。
“你……”无尘指着他，却已痛得说不出话来。
“我是山神杀手。”店小二摘下头上的帽子，这是一个瘦削的少年，嘴角边挂着一丝冷酷的微笑。
不过，他却不是白天他们看到的那个少年！
“你、你不是……”慧能嘶声道，他的嘴角已经开始流血，黑色的血！
“不，我是的。山神杀手本来就有两个。”少年的手中多了一柄明晃晃的短剑，他狞笑着，慢慢地走进慧能和无尘，“你们知道的已经太多了，所以不能再活下去了。”
慧能忽然一声大吼，拼命运起自己毕生修炼的少林派般若神功，一掌拍了出去。
＊＊＊
群雄被一声沉闷的巨响惊醒了，他们循声赶到时，慧能大师已经圆寂，无尘道长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凶手已经不知去向，枯松扶起无尘，急切地道：“这究竟是谁干的？”
无尘费力地挤出四个字：“山神杀手……”又是山神杀手！群雄虽然早就怀疑，闻言还是纷纷动容。
枯松惊怒交集，颤声道：“道长放心，我们一定会为您报仇的！”
无尘的嘴唇颤抖着，良久，又吐出两个含糊不清的字：“不过……”
枯松好像没有听清，急忙问：“什么？道长还有什么话要说？”
但是，无尘已经停止了呼吸，他究竟还要说什么，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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