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襄暗叫:「来了!」见大军出城后,径而往东。她咦的一声:「这可奇了,番子们向东去做甚?」却也不敢犹疑,远远缀在军队之后。走出约一百里路,军中忽有大半回过头来,朝商丘奔回。她吓了一大跳,忙避入道旁的树林,但见驰过的铁骑络绎不绝,好些时候才自她身前全数通过。她不敢怠慢,紧跟在后,行至商丘东南三十里许,那股元军便不再向前,在一片密林中扎下营来。
这一着直把郭襄看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其实汝阳王此举乃是为了骗过商阜一带的宋军细作,引得范文虎误以为商城空虚,领兵来攻。郭襄不明就里,便是再聪明十倍,也决猜不到其中的关窍。她虽然纳闷,却也不肯就此罢休。当即静静的在附近监视,她轻功甚强,元军自汝阳王刺刺塔木尔以下竟毫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武林高手窥伺在侧。
又过了三天,这日太阳刚升,郭襄忽听得南面铁蹄敲地,杀声震天。半晌后,尘土扬起,如同海啸。她自斜里极目眺望,见两股人马,一追一逸,前面的人数较少,打的竟是宋军旗号。同时汝阳王一军自林中杀出,迎面扑向宋军,乃是以前后之势夹攻之,不多时三军交接,远远看去,滚滚沙尘中便如同两条金蛇前后裹着一条白龙,缠斗不休。
郭襄见宋军不论人数气势均自远逊,也不及细想这支人马何以在此出现,拍马跟上。她自知以一人之力不足助宋军取胜,焦急中忽地想起十余年前杨过在襄阳城畔击死敌帅蒙哥,以令数万元军败退的事来:「大哥哥那时所用擒贼先擒王之计,正可用在此处。」想到这里心中一酸:「当日他打死蒙古大汗,我便在一旁瞧着,今天我故计仿效,他却远在天涯,丝毫不知道的了。」
追至元军队尾,随手揪过一名小兵,除下他的外甲披在自己身上。其时两军交战,元军兵将一门心思放在前方,无人注意身后之事,加之郭襄手脚快极,竟是没人发觉。她换上元兵衣饰,杂在元军队里,口中呼喝,催马向前,只盼找到汝阳王,把他制住。敌帅既失,元军溃决,宋军便可乘势突围。
岂知那汝阳王自恃神勇,闯进宋军阵中驰骋冲杀。郭襄追到东,他跑到西,郭襄向西追去,他却折而往北,两人之间的距离始终无法拉近。郭襄心中大是懊恼,而她身穿元甲,宋兵道是敌人,刀枪便老实不客气地往她身上招呼,她左右遮挡,又不能还手,还要在乱军搜寻敌帅,真可说是一心数用,饶她武功高强,也不免闹了个手忙脚乱。
不多时宋军尽数被剿,郭襄暗暗叹气,便欲溜走,猛见一股元军围着一员宋将大呼酣斗。那人正是范文虎,他虽陷重围,一条长枪上下翻腾,枪刺钻打,兀自死战不屈。却不防汝阳王从旁里相攻,被震飞了手中兵刃。郭襄只看得热血上涌,拍马挤进重围,向汝阳王袭到。她此时的武功已臻收发由心的妙境,那汝阳王虽然勇猛,却被她以柔克刚,连使兰花拂穴手制住,由此保住了范文虎的性命。
这时她拣些厄要对范文虎说了,见他脸现倦容,便道:「将军身上有伤,还是先休息一会吧。」
范文虎点了点头,忽道:「元军失了统帅,必然空群追来,我们还是速离河南为是!」郭襄笑道:「这节将军不必担心,小妹和将军突围后,纵马急赶了四日四夜,现下早过江淮了。」范文虎以为此刻尚在商丘附近,担心元军一旦围上来,可不容易对付,听得郭襄之言,登时放心,道:「原来我已睡了四天四夜。」郭襄心道:「你身受重伤,失血极多,要不是连服五粒九花玉露丸,这条性命保不保得住也难说的很呢。」九花玉露丸是桃花岛的治伤灵药,寻常内伤外创只消服上一粒,便即药到病除,范文虎连服五粒,可想其创伤之烈。这事上郭襄却不愿对他明言,只道:「将军重伤未愈,还是多多休息吧,小妹为你护法。」说着走到洞口抱膝坐下。
范文虎依言闭目歇息,不多时内气流转,渐自入定。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鼻中闻到一股焦香之味,他一声低吟,睁开眼来,见郭襄正就着火堆翻烤木薯,一双妙目中颇有奇怪之声,见他醒来,道:「想不到将军的内力也如此不凡。」他这低吟之声,亢而不扬,中气充盈,郭襄一听之下,便知其外伤纵剧,内息却强。范文虎道:「小弟本习本派古剑门内功,虽属正宗,进境却慢,得令弟传以一篇口诀,小弟习之不到半月,已觉功力大进。」
郭襄一怔,笑道:「原来我爹已把九阴真经上的武功传给了三弟,哈哈,这下可好,我这做姐姐的可要不及他啦。」当初郭破虏授诀之时,并未明言此乃九阴真经上的功夫,范文虎听了也不在意,只是摇头道:「令弟曾在我面前演试过武功,虽然精湛,却绝不如姑娘的神乎其技。」
郭襄听他当面称赞,笑道:「我这些三脚猫功夫,算得什么?有一个人的本领,那才称得上是惊天动地呢。」范文虎道:「令尊郭大侠,的确可当得起惊天动地这四字。」郭襄叹了口气,并不答话。范文虎听她这声叹气中充满无奈孤寂之意,心下甚是纳闷:「这位姑娘不知有何难事?可惜我不知道,不然定要助她一臂。唉,她的心事,又怎会对我这个萍水相逢的人说?」却不知她口中的「那人」,并非她父亲郭靖,而是神雕大侠杨过。
这时郭襄从火上取下木薯,分给汝阳王和范文虎,汝阳王伸手接过,也顾不得烫嘴,坐地大嚼起来。范文虎咬了一口,却觉味道甚差。他出身世家,平素虽然简朴少奢,但精肴细食,比之野菜山药实不可同日而语。那木薯香甜中带着一股青草气,范文虎极不习惯。郭襄瞧在眼里,道:「这雪下得着实厉害,山上的野兽都躲起来了。」范文虎一震:「我乃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么竟在一个姑娘面前挑起食来了?岂有此理!」当下三口两口,把一个木薯吞了下去,不料咽得急了,连声咳嗽。
郭襄再也忍耐不住,嗤的笑了出来。范文虎好生无味,情急下岔开话题:「那日姑娘一剑削断了好几条长枪,那剑不知是什么利器?」郭襄解下腰间佩剑,递了过去。范文虎接过细看,那鞘上黑沉沉的,甚不起眼。拔出剑来,那剑身也是黑不溜秋,剑尖呈椭圆,竟无锋刃。然而阵阵森寒之气,自剑上发出,着体隐觉凛冽,他喝一声釆,见剑柄上刻着淑女二字,随口问道:「不知这剑叫什么名字?」郭襄想了一想,道:「这剑叫丑女剑!」
范文虎道:「可惜小弟的君子剑在战场中失落了,不然倒可给姑娘一观。」郭襄睁大眼睛道:「将军的剑叫君子剑吗?」范文虎道:「既然姑娘佩的是丑女剑,可见人剑相反,我小人一个,用的自然是君子剑了!」郭襄这才知道他是拐着弯赞自己美貌来着。其时男女之防甚严,这番话微带调笑之意,换了其它女子便得生气,但郭襄性情豁达,对世上种种礼教束缚并不放在心上,闻言却只嘻嘻一笑。
范文虎话一出口,便觉后悔,待见她全无嗔意,这才放心。他本来不是口齿灵动之辈,只因那郭襄天生一股和谐佻皮的气质,言语举止中透着亲切真诚,使人相处之下,如沐春风,自然而然的放开了顾忌。相较之下,郭破虏便远为端稳,然而侠气凛然,范文虎与他相处,却是既敬且畏。
是夜风雪不停,洞中生着几个火堆,郭襄﹑范文虎﹑刺刺塔木尔各占山洞一角而卧。范文虎静了下来,方想起自己败走商丘,三千宋兵全军尽墨。此刻回思那刘整的一言一行,发现破绽实多,他本是个颇有谋略的人,只因假意依附奸相贾似道而多遭人唾骂,他虽决意忍辱负重,但听着那些侮蔑之辞终究大不舒服,因此一有机会便急于立功扬名,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这一念好大喜功,却使他误堕敌人圈套,遭逢了一生中从所未有的奇险。接着又想到商丘败后,副将张贵率领的本队大军必然大乱,形势极之不利;而自己遭逢败绩,辜负了天子厚望不算,京中政敌必乘机加害,自己仕途也甚堪虞。
想来想去,心如针炙,忧愤欲裂。忽听得远处的郭襄轻轻一叹,范文虎陡然一震,那叹声和日间一样,殊有揪肠之意,只是这时他听在耳里,却如抚心幽曲,竟使烦躁大减。他暗道:「这位郭二姑娘表面上嘻笑开朗,其实也是个事不如意的苦人儿。只不过她人品武功都算一流,父母又都是当世大侠,却不知有什么为难的事?」这一晚郭襄竟叹了十三次之多,范文虎也是翻来覆去,一时愤恨刘整,一时挂念妻母,一时又猜想郭襄何故不乐,直到天亮之前,才闭眼睡着。
他受伤本重,这一睡去,直至正午方才醒转。郭襄却早已出去打了一只兔子回来,洗剥干净了,正放在火上翻动烤烧。范文虎知她怕自己吃不惯山中薯药,冒着大雪出去行猎,想到她对自己一个不甚相干之人如此关怀,心中感激,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那野兔想是严冬未过,无处觅食,生得十分瘦小,郭襄将之烤得微焦,撕作两半,分给范文虎和汝阳王,自己仍吃木薯。范文虎道:「姑娘,这番王不是好人,半只兔子大可不必分给他了。」郭襄笑道:「大王爷现下是我的客人,自己吃好的,差的留给客人,可没这种规矩,迟些我还要请他到我家作客呢。」那汝阳王一直对壁闷坐,闻言知她要把自己解往襄阳,不禁哼了一声。
范文虎待要把自己的半只兔子相让,郭襄只是微笑摇头,转过脸去不睬,范文虎发起毛来,竟把兔子扔给了汝阳王,摊手道:「姑娘不吃,小弟也不愿独享。」汝阳王原嫌半只兔肉不够,这时他接住另一半,老实不客气,片刻功夫吃得干干净净。郭襄吐了吐舌头,道:「倒是便宜大王爷了。」
如此一连五日,大雪竟不稍停,郭襄既知郭破虏和陆冠英等俱各无恙,便也不想去临安了,只等大雪稍息,便押着汝阳王回襄阳,听候父母的发落。这几天里三人以野兔木薯裹腹,范文虎伤势愈可得甚快。郭襄有时和他谈些闯荡江湖的趣事,言笑不苟;有时却呆呆观雪,不出一声,间或谓然长叹,范文虎看在眼里,感到甚是异样。
到得第六日上,大雪渐微。范文虎的伤大致痊愈,力气也恢复得七七八八,郭襄看看天色,道:「过不了两个时辰,雪便要停了。」范文虎一直忧心军情,眼下身子渐复,天气又趋清明,立刻就能前往襄阳,主持大局,若能击退元军,即可将功补过,心里大是振奋。但想起这数日和郭襄的相处,却又着实有点不想离了这山洞。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听郭襄咦了一声,道:「有人朝这处来了。」范文虎凝耳静听,却哪里有丝毫人声,只听郭襄续道:「这两人好快的步子,咦,不对,还有一个,一共是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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