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
东越都城颛的秋色,有着几分晶莹,几分澄澈,几分微微震颤的红。
宫女引着刚刚谒见完皇上受了封号的芳华公主向着秋水宫行去。
芳华公主姓许名燃瑛,其父是东越唯一的异姓王安贤王许思远。安贤王因平叛有功受封先皇曾权倾一时,先皇临终削其实权,空余封号。新皇登基,安贤王仍然不受重用,门庭冷落,许思远满心抱负无处施展,郁郁寡欢。许家人丁本就不旺,许思远原有两个儿子,在平叛时战死沙场一个,另一个落下伤残撑了两三年也故去了,香火眼看就要断了,却在五十岁时得了一位千金,便是许燃瑛。女儿聪慧乖巧,承欢膝下,给许思远暗淡的生活带来些许阳光。然而人命争不过天命,在燃瑛十岁时,许思远抑郁成疾驾鹤西游。许燃瑛年纪虽小,却知书达礼素衣斋饭为父守丧三年,期满之时其母却因急症过世,她便又为母亲守丧一年。许燃瑛孝行感天,皇恩浩荡颁了圣旨宣其入宫封为异姓公主。许思远的正妻过世早,续弦刘氏是许燃瑛的生母,如今父母双双过世,许燃瑛仅十四岁年幼无依,皇上特许其留在宫中抚养。骊妃杜氏是许思远正妻的同胞姐妹,皇上便让骊妃照顾许燃瑛。
骊妃并不得宠,行事低调,只因生了三皇子在宫中尚有几分地位,若生的是位公主恐怕早已被皇上忘却。骊妃住的秋水宫的格局,范围不大,却是小巧玲珑。院中假山湖石堆砌,可以平中见奇。楼台亭阁虽不多,安排了听雨、观云、闻梅、访竹,也是趣味周到。院中最见繁茂的是树木。春有夭桃疏柳,夏有碧梧青槐,秋有黄橙绿橘,冬有苍松翠柏。正厅叫“四照堂”,取四时花卉俱在,福禄长存的意思。据说骊妃喜静,秋水宫的宫女仆役都比其它宫少且淡漠寡语,再加上应了萧瑟的秋景更显冷清。
骊妃刚用完早膳,正倚在观云厅靠椅上悠悠地赏着景,心思茫然。
却见宫女引着一个女孩子脚步轻盈地踏进院中,那女孩子看见骊妃就跪:“给骊妃娘娘请安!”
这一声话语,听起来就好比太阳底下的水面,有闪闪的亮光,还有柔柔的波纹,真是让骊妃心里十分的受用,她的语气也随着变得柔和了:“起来吧!”
女孩站了起来,虽说是垂手而立,却没半点局促忸怩。骊妃看她,只有十三四岁,头上梳了两个翘髻,蛋青的短袄上罩了一件宝蓝的团花毛葛背心,宝蓝的绸裤下穿着一双藏青五彩绣花鞋,一个银项圈将满月一样的脸蛋映的愈发光彩照人。
骊妃一时恍惚,心里忽然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又在一转念间消散,定了定神脸上露出安详慈爱的笑容招呼道:“是瑛儿吧?真是苦命的孩子,以后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吧。我虽不是你亲阿姨,却是真心实意地疼你,千万不要见外。”说完话伸出手臂将许燃瑛揽在怀中,她感觉这个女孩子其实还是很紧张的,不过很会自我控制。
许燃瑛并不抗拒,自然而然地依偎在骊妃身前,脸上展露一派天真笑颜:“您真好,好像我的娘亲。”
骊妃心头一暖,贴着许燃瑛耳边轻声道:“在这皇宫里,嘴甜会说话还不行,要记得长心眼,收敛锋芒。”
许燃瑛愣了一下立刻会意,笑容更美:“谢谢您,您是这世上瑛儿最亲近的人了,瑛儿一定会听您的话。”
骊妃微微点头,这个许燃瑛别看年纪小,心思却灵巧,冰雪聪明,绝对是可造之材。如今许燃瑛在宫中想要平安成长站住脚就要靠着她,而她也正需要培养亲信党羽,为了那个神圣的使命。
许燃瑛通过短短几句对话就已明白,她与骊妃是相互需要的,她正求之不得。因为她出生在没落的王府,耳闻目染早知权势衰败的苦楚,早已下定决心不能埋没此生作寻常妇人出嫁生子,她要有一番作为光耀门楣安慰父母的亡灵。守丧四年,换来公主的封号,敲开了她通往权力的大门。与骊妃结成同盟,是她迈出的第一步,前途如何她不知道,但是她清楚这是一条不归路,稍不留神她就会成为政治的牺牲品。所以她紧张,内心不安却燃着不灭的yu望,那是对权力的渴望。
骊妃安排许燃瑛住在了闻梅轩,又聊了几句家常,便有宫女来报,说是三皇子从御书院回来了。
骊妃听了含笑道:“回来得正好。瑛儿,你还没有见过坚儿吧?他比你大三岁,以后你们兄妹要多亲近了。”
话音刚落,许燃瑛便见一少年走入院中。那人身形修长面容清俊,生一双顾盼生辉的凤目,说是秀丽,却有三分英气。不过这英气内敛,被温和的笑意掩饰起来。
骊妃微笑着为他们互相介绍。然后又对少年轻声耳语了几句。
许燃瑛感觉那少年一双凤目略带差异的看了她一眼,她便也对望过去。四目相交的那一瞬间许燃瑛才意识到那少年身上暗含着一种夺目如骄阳却凛冽非常的气势,英气悠然似是能压倒一切,竟然一下子惊痛了的她的眼睛,深深烙在她的心。她敢肯定这个三皇子吴奉坚绝非表面上传闻的那种文治武功样样不如两位皇兄的庸碌之辈,在刻意的伪装后面一定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坚儿,今日是太傅考你们兄弟几个策略和书法吧?”骊妃淡淡地问了一句,“结果如何?”
吴奉坚立刻收敛了笑容神色恭敬地回答:“策略自然是太子殿下高明,儿臣评了最末。书法一向是二皇兄擅长,儿臣此番居次。”
骊妃轻轻叹了口气:“观书法能揣度人的精气神骨,看来你练的时日还不够啊,收放不能自如笔划间就会泄了底,如遇见行家,免不了受人猜忌。”
“儿臣明白,请母妃放心,儿臣这就回房勤加练习。”吴奉坚说完这句便不再耽搁,辞了骊妃和许燃瑛回居所访竹斋习字去了。
看着吴奉坚的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处,骊妃忽然问道:“瑛儿,你可知我为何对坚儿今日的成绩不满?”
许燃瑛若有所思道:“母妃是计较奉坚哥哥的名次。”
“此话怎讲?”
许燃瑛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附近垂手肃立的宫女。
“不妨事的,她们都是我的心腹,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骊妃道,“你把你的看法说出来吧。”
“是。”许燃瑛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自信,“母妃想奉坚哥哥样样居于末尾,不露锋芒免遭人妒。所以他书法居次强于太子这一点您不能满意了。想必您嘱他练字也是为了让他能将气韵收敛,字写得平凡普通一些,待下次太傅考试能输于两位皇兄。”
骊妃温柔的笑了:“小孩子家说笑了。”
虽然骊妃并没有正面给于肯定的夸赞,但是许燃瑛能感觉得到骊妃眼睛里的赞许,她知道自己说对了。
果然,下午吴奉坚去了校场,皇上亲自考他们兄弟三人弓马骑射,吴奉坚的名次全无例外的居于末尾。骊妃听到这个消息,嘴上虽没说什么,眉角却微微上扬,眼中漾起一丝笑意。
许燃瑛也曾想过,骊妃让吴奉坚如此收敛锋芒不过是为了保全儿子性命,聪明人都知道才华横溢没有硬靠山的皇子通常都是短命的。可许燃瑛隐隐感觉骊妃母子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她在秋水宫中住了一段日子,渐渐摸清了骊妃深沉的性情,对上述怀疑就更重了。
骊妃在许燃瑛面前从不刻意隐藏本性,相反的她似乎是很热衷于教导许燃瑛运用心计手腕。每日上午,骊妃都会在观云厅亲自辅导许燃瑛琴棋书画,下午则在听雨阁自己的卧房内教许燃瑛刺绣女红。
骊妃教刺绣选在卧房内,图的是清静,甚至都不要宫女伺候。实际上是为了说话方便,这时骊妃对许燃瑛讲的十句有九句都是奇谋方略兵法机巧,只一句是刺绣的要领。许燃瑛这才知道骊妃见识之广,才华之高堪比翰林,她博古通今,经史子集如数家珍,甚至能背诵许多孤本不传罕见于世的奇书。
许燃瑛年幼时常听父亲称赞亡妻杜氏是一代才女,若生为男子必是辅国治世的良臣。如今她见了骊妃,终于完全相信了父亲的话。这世道男尊女卑,于是古往今来多少才女埋没闺中相夫教子,许燃瑛感慨之余却是平添一股傲气,她想尽己所能成为骊妃那样有学识见地的女子,并且她不甘心将来仅仅作一代贤妃贤后,她想扭转乾坤翻云覆雨让天下男子都仰视她,都为她的才华或者权势折服。
然而这只是她的单薄的理想。理想与现实有很大的差距。就目前来看,她并不清楚太子和二皇兄的实力,就算那两人都是图有其表的庸才,仅仅三皇兄吴奉坚,她就已经觉得难以捉摸不好应付。有骊妃那样的母亲,会教出怎样出色的儿子呢?
虽然同住在秋水宫,许燃瑛并不能时常见到吴奉坚。听宫女们说三皇子不喜欢舞刀弄枪很少去校场,除了去御书院上皇子们必须修习的课程,其余的时间几乎全在访竹斋中,想是读书习字吧。
访竹斋许燃瑛曾经趁吴奉坚不在偷偷溜进去一次,陈设与寻常的书斋没什么两样,笔墨琴棋虽然名贵但在皇室之中也属寻常,书架上有不少书却无非是四书五经普通的兵法策略,没一本稀奇。许燃瑛不禁有些微微失望,随即又一想,骊妃懂得那些东西多半也是言传身教给吴奉坚的从不落诸纸笔,书斋里的庸俗只是一种掩饰罢了。
忽一日骊妃开始教许燃瑛一些奇门机关之术,许燃瑛聪敏好学,没多久便心领神会,颇有小成。她一时兴起再次溜进访竹斋时,细细看房中布局,竟有了一番新的认识。她忍不住要验证自己的直觉,在书架上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一本怎样也抽不出的书,果然是有机关的,她暗想,却不知触发了以后会是怎样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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