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歼了官军骑兵的捷报随着张白骑所部的凯旋而归,在太平道徒的有心传播下,转眼间就传遍了蓟县内外,十六万黄巾军民无不欢欣鼓舞,大大松了口气。
这段时日来,黄巾军在广阳各地的捷报连牍传来,使得乍起造反、对前途尚有几分犹疑惊惧的黄巾军上下士气大振,军心稳定。对于这些朴实憨厚的军民来说,太平道的神仙爷爷们平日里宣扬的大伙儿一起杀官造反、日后打下一个大大的江山,每个人都能象昔日官府老爷一样穿金戴银、绫罗满身,这些许诺虽然让人听得怦然心动,但毕竟太过遥远了些,老实巴交的贫苦百姓只希望以后日日都能象现在黄巾军中一样,每日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就知足了。他们参加黄巾军去打仗,就是为了保住自己家中现在每日领到的那一份口粮。
可昨天夜里,安然入睡的蓟县军民忽然被城外冲天映月的火光、动地的厮杀惨叫声骤然惊醒。黑沉夜色之下,无论是城墙之内、还是营寨之中,彷徨起身的军民面面相觑,彼此脸上都难掩惶恐不安的神色。
(莫不是官军来了,捉我们杀头去?)
婴孩啼、妇孺泣,老人战栗、壮士色变。白日里大军会操之时虽然“杀官造反”的口号喊得震天作响、胆气冲霄,可真正身临在杀人放火的凄厉夜幕之下,有几人尚能镇定自若?
千百年来官府积威,深浸百姓骨髓,岂是旦暮之间所能清除的!
这一夜纷扰到天明,蓟县黄巾军民大半彻夜未眠;清晨时分,太平道内的大小头目们就匆匆下到军民之中安抚宣慰,言道昨夜只是小股官军不自量力前来偷袭,已经被“地公将军”老神仙持咒画符,招下无数天兵天将,把官军杀得落花流水。众人听着太平道众们舌灿莲花,可没有亲眼目睹官兵被杀败的情景,依然忐忑难安。
直到日落时分,张白骑所部浩荡的数千大军雄赳赳、气昂昂地凯旋而归,黄巾军民闻讯之后,纷纷自发地冒着连绵细雨赶到北城之外,迎接凯旋大军。
北城之外,近十万黄巾民众聚集在城门前的官道两侧,围得是人山人海。城门楼上,地公将军张宝等一众黄巾首脑也满面笑容,望着远处蜿蜒而来的凯旋大军。
一袭黑色大氅的张白骑在七百骑兵的簇拥下,行进在大军的最前方,远远望见城楼上下密集的人群,张白骑矜持微笑,在马上拱手示意,立刻引发了城下军民山呼海啸的欢跃之声。
七百黄巾骑兵虽然历经恶战,此刻在父老面前却是得意洋洋,高踞马背之上向城下百姓挥手欢呼,一些年青的小伙儿更是使劲地盯着人群中俊俏的姑娘,卖弄着挥动马鞭在空中纵横挥舞,就好似在与敌人交战一般。人群中发出善意的哄笑之声。
尾随在后的三千黄巾步兵的模样就狼狈许多了,比起骑兵胯下有高头大马代步,步兵只能在这雨天艰难跋涉于泥泞难行的荒原之上,来回二十多里路下来,不但疲惫不堪,人人更都似泥猴一般,形容狼狈。可这些步兵们眼见着前方迎接自己的亲友乡里,一个个也打点起精神来,昂首挺胸。领队的几名司马稍一合计,下令将队尾那上百匹驮满了战利品的官军战马赶上来,往步兵队伍中一混,几十个步兵围在一匹战马,人人手上拿着一两件缴获的甲胄刀箭物什,却是决心不要给骑兵比下去。
这支臃肿松散的步兵队列,果然受到了军民的热烈反应。看着士兵人人手中高举着沾满血渍的甲胄刀箭,尤其是战马颈项间悬挂着一颗颗血肉模糊的官兵首级,道路两旁的人群先是倒抽一口冷气,紧接着迸发出最为炽烈的欢呼呐喊。
(官兵来了又如何?还不是被我们给宰鸡一样杀了?)
亲眼看见被消灭的官军残迹,黄巾军民用尽心肺间的每一分气力,将纠缠了一昼夜的惶恐忐忑之情尽数宣泄出来,欢笑雀跃。人海中一群太平道众最先起头,齐声高呼:“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一夫首倡,万众附和。
城门上下十多万黄巾军民也被这激扬的情绪所感染,高喊起来: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当天入夜,蓟县城内外兀自欢腾不已,张宝又下令自府库中取出酒肉,犒赏全城军民。蓟县十六万黄巾军民人人得沾恩赐,个个喜悦,全军上下士气高涨,对太平道的黄巾大业更加死心塌地。
蓟县城中原刺史府邸,现在的黄巾军中军大堂之中,四周门窗禁闭,将城中的欢笑鼎沸之声隔绝在外。几盏油灯把昏暗的堂室染成橘黄之色,忽闪忽闪的,将堂中或坐或卧的众人身影摇曳不定
也不知是否因为室内光线暗淡,抄手而坐的张白骑脸色灰黯,眼皮下搭,毫无傍晚凯旋之时的神清气足,使劲得抿了抿嘴唇,方才沙哑着嗓子叹道:
“这仗,可难打了……”
在座的其他将领沉默不语。形容粗野的于氐根一个劲摩挲着他的络腮胡子,眼也不抬;彭有福、卢大宝这两个老兄弟互相瞅一眼,都看出对方的心思,复又抬眼望着黑漆漆的房梁默不作声;黑壮的周仓双拳捏得咯嘣作响,咬着牙花却接不上话;横眉竖目的孙虎左顾右盼,可他也不愿意第一个吭声。
屋内只有油灯的“毕剥”燃烧与众人沉重的呼吸之声,显得分外沉寂。隐隐间,窗棂门缝的间隙中传来外面军民的欢闹声音,众将听在耳中,都不禁苦笑起来。
傍晚时,地公将军为了鼓舞城中军民,特意大张旗鼓地引导民众闹出那一幕迎接张白骑大军凯旋的大戏,顺汤顺水地把因前夜官军突袭而打蔫的军心士气重新鼓舞起来。可那些民众哪里知道,张白骑中午出城的时候,所带的军队除了三千步兵以外,还有黄巾军中唯一成建制的一千两百骑兵。到傍晚时大军从北门回城时,只剩下七百骑。
四千大军前后围堵两百官军的骑兵,一边是以逸待劳的埋伏之军,一边是长途跋涉的疲惫之师,一场厮杀到最后,一千两百黄巾骑兵当场战死近三百,重伤两百多,只剩下七百个囫囵完整的还能撑门面回师。而官军的两百骑兵,在数十倍兵力的埋伏包围之下,还愣是给逃出了一二十骑。
(仗打到这份上,还能叫大胜吗?惨败还差不多!)
可这话,在座众将心里嘀咕一下就算了,明面上谁也不是呆头傻鸟,会直愣愣地说出这种伤人的蠢话。他们与张白骑都是幽州太平道的老人了,彼此知根知底,想当年张白骑带领七八十骑马贼就能在渔阳、上谷、广阳等地纵横十多年,从来没在官军手中吃过大亏,广阳黄巾起事后,张白骑所部也屡建战功,这都是众所皆知的。就是今天这仗,张白骑指挥部下追击设伏的种种举措,哪怕现在看来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可还是栽在这一小股官军骑兵手中。个中原因,已经是明摆着了。
众人的目光都投到堂中案几之上,一把四尺余长的环首刀沉甸甸地摆放在案上,昏暗的油灯映照之下,刀身锋刃处零星散布着十多处米粒大小的豁口,握柄尾端圆环上系着的丈长缠布色泽绛黑、腥臭难闻。可在众人眼中,这柄黑黝黝、毫不起眼的环首刀却泛出森冷寒光。
环首刀虽是汉军的制式武器,可刀身长度却大有讲究,刀身越长越难使用,可相应的威力也愈发强大。内郡官兵的环首刀长度多在三尺左右,而象案几之上这柄长逾四尺的环首刀,重十八斤,非有膂力过人、武技精熟的精锐将士不能使用。
而这柄刀,正是张白骑今日从战场上所缴获上百柄环首刀中的普通一柄。两百多骑护营军,人人皆是手持这种长刀冲锋陷阵,锐不可当。
卧在软榻上的褚畅靠在方枕之上,轻轻咳嗽着。他虽然病体沉重,可心里还是清楚的。眼看着众人都不说话,地公将军又坐在上首凝眉沉思,这场中的沉闷局面终究还是要靠他来打开:
“张兄弟,今天这仗,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了。北疆的护营军,我们幽州人谁不清楚?那可是从边军老兵中百里挑一的,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连那些凶恶的胡人都怕的主儿。你能吃掉他们两百多人,已经、咳、咳——”
一口气说了长串的话,褚畅胸头一窒,话未说完就搜心剐肺地剧咳起来。侍立在一边照顾父亲的褚燕急忙给父亲捶背抚胸,焦虑忧伤之色溢于言表。
张白骑感激地望着褚畅,却说不出话来,还是黯然垂下头去。只有在战场上与护营军交过手的人,才能真切体会到那群自己被人杀不在乎、自己杀人更是眼也不眨的凶神杀星们的恐怖。就凭自己手下那群连马都骑不稳的半调子骑兵,能用两三个换一个的方式歼灭这股子悍兵,张白骑心里倒是认为满划算的。可毕竟自己这一战就损失了五百骑兵,连同上午赵大彪部战死的五百骑,广阳黄巾拢共一千七百骑的家底子,已经折损一大半了。而自己所消灭的官军骑兵不过是大队人马中的一股,单单今日下午发现的就另有一支人马上百的官军骑兵向蓟县南边而去了,谁又知晓那护营骑兵总共杀来了多少人马?
张白骑不比贫农出身的孙虎他们,以为光靠人数众多的步兵就能对抗官军。若仅仅是守卫这蓟县县城倒也罢了,地公将军已然决定不日就率领二十万广阳黄巾全军南下了,大队人马行进在旷野之间,一旦官军骑兵闪电杀至,面对骑*良的护营军,仅仅依靠行动迟缓的数万步兵,势必不能将随军行进的十四万军眷掩护周全。
张白骑心中所思所想,也深深困绕着坐在上首的张宝。他虽然熟读兵书,又有指挥冀州黄巾大军征战的经验,可是能于旷野行军中对抗骑兵的也惟有骑兵。广阳之地虽马匹多有,但百姓以农耕为主,少有人会骑射之术,数万黄巾军中反复挑选,也只勉强凑出不足两千骑兵,现在折损过半,一时半会儿也难以补充。张宝腹中虽有韬略千条,却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一夜,蓟县城中的黄巾首脑们枯坐一夜,却一筹莫展。到了次日清晨,派到蓟县周围巡哨的斥候们纷纷回报,在城池周围一二十里外发现大量人马行经的印迹;有几支斥候人马更是迟迟不见回转,众人心里明白,定然是正撞上官军骑兵了。
官军骑兵既然频繁出没在蓟县周围,定然是要有所举动。回想到前天夜间护营军突袭城外黄巾营地,不过区区百骑就已造成重大伤亡,如今护营骑兵大军云集,若趁夜突袭,不知他们所攻何处的黄巾军如何能将城外驻屯了近十万部队军眷的七处营地一一照顾过来?
为了应付神出鬼没的官军骑兵突袭,张宝苦心思索之下,无奈地下令蓟县方圆一二十里周围大兴土木,利用蓟县充沛的人力一日间建立起四五十座原木搭建的哨楼,以做烽燧。这些烽燧每座楼高三丈,楼顶可容纳哨位三人,白日晴好时可以远望七八里远近,夜晚也能凭马蹄声响发现一两里外的敌人。一旦发现敌情,烽燧中守卒白日烧狼烟、夜间点篝火,通知蓟县城中,防止官军重演奇袭到蓟县城下而守军丝毫不觉的一幕;城外军营之中更有数支军队轮流待命,随时可赶往烽燧所发警讯的区域迎敌。
可这边烽燧刚刚修建起来,当天入夜蓟县四野之间火光冲天,到处都是烽燧告急的火光,夜空中隐隐传来北疆骑兵冲锋陷阵的胡角之声,直唬得蓟县军民刚刚平定的人心复又惶惶,都以为是官军大举围攻过来。如此情景,张宝以下的黄巾将士哪敢轻举妄动,尽数在城墙营壁之上枕戈待旦直到天明,也未见到官军的一兵一卒。熬了一夜的黄巾军小心翼翼地派出数股小队出城查看,这才发现城外远近几十座烽燧已被官军尽数烧毁。
空气中兀自弥漫的人肉焦糊腥臭,犹袅青烟的废墟灰烬之中,一具具烧成黑碳的尸骸痛苦蜷曲,在斑驳着绛紫色血迹的黄土地衬托下,分外醒目。
前去察看情况的黄巾士兵十有七八都呕吐起来,闻讯赶来的张宝面色煞白,心中除了愤怒与痛心之外,更是泛起丝丝寒意。
这群从北疆杀来的护营军骑兵,来去如风,下手狠毒,大异以往张宝交过手的内郡官军。自己前日仅仅小胜一场,昨夜他们就十倍地还以颜色。
接下来,还不知道他们会用出什么狠辣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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