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西斜,留守在战场附近、指挥部下巡哨警备、等待上谷郡兵前来押运俘虏的韩仪,拄着长矟站在土丘之上,冷漠无情的眼神望着山脚下的战场。
发布半个时辰之间,这片土地还是绿草成茵,间有山花烂漫,偶尔有狐兔之属出没其中,一派悠然怡人的葱郁风光。
发布而此刻,尸骸叠垒,血流成沼。炎热的夏日,高温蒸腾之下,刚死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白色的尸水渗入血泊,散发出刺鼻的腥臭气息,成群的蚊蝇从四方山野间汇聚过来,嗡嗡盘旋穿梭在尸山血海之中。觅食的兀鹰也在空中盘旋鸣叫不止,却惹恼了几个护营骑兵,开弓引箭射杀了几只,其他的兀鹰才四散飞逃。
发布骑马巡视的骑兵手按刀箭散布于沙场四周,近千的黄巾俘虏蹒跚于血腥战场上,木然地抬起一具具残缺碎裂的尸体,扔到附近原野的一处天然凹地中,再用手掘起一捧捧浮土堆上去,将不久前还与自己有说有笑的同伴们的尸体掩埋掉。
发布汉法刑律:谋逆作反者族诛,死后曝尸,不得收殓。
发布韩仪现在下令让黄巾俘虏为亡人殓尸,已是法外开恩。身为居庸令的魏攸虽然面色不豫,却也没多说什么。毕竟现值夏日,一旦任由黄巾贼的尸体曝露荒野,必定会孳生大疫。
发布而且刚刚亲眼目睹了韩仪于乱军中杀人若草芥的凶残景象,魏攸每每望见十多丈外那兀自阴沉着脸、甲胄上还沾染着干涸的酱紫血渍的杀星,心中总是一阵发寒。处于下风的魏攸甚至能隐约闻到韩仪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儿。对平日连庖厨杀鸡都掩袖不忍目睹的大儒而言,此刻要他恍若无事地与韩仪言笑自若,着实也为难了些。
发布所以,除了大战结束伊始,魏攸强做笑颜与韩仪略表恭贺,联名派出信使去沮阳向郡守报捷之后,他就一直远远避着韩仪。这虽然是失礼之举,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发布但魏攸终究不是若关靖一辈的酒囊饭袋,他饱读诗书,精通经史,一方“大儒”之名也非浪得,他踌躇再三,还是踱到韩仪身边,低声问道:
发布“韩……屯将,那些黄巾贼众吃此大败,可会举大军前来报复的?”
发布魏攸担心自有他的道理,这一战韩仪能引百骑破两千黄巾贼,护营骑兵的彪悍战力固然是关键,但黄巾贼轻敌无备才是真正的败因。若这两千黄巾贼众多配高橹巨盾,杂以弓弩,布成密集阵势,小心谨慎行军应战,韩仪的护营骑兵纵再凶猛十倍,也难如此轻易破敌。现在据段玄侦察得知的情报,军都陉口黄巾大营附近的黄巾贼军依然有五六千人之众,若真聚合起来整兵来攻沮阳、居庸等县城复仇,韩仪所部虽英勇,但兵力微寡,实在令魏攸放心不下。
发布大战之后,韩仪就一直出神地望着山下那些或活着、或死去的黄巾贼众,心中茫然。自己是官军,斩杀平定这些聚众作反的逆贼乃是天经地义之事,自己平日在北疆砍杀乌桓人如割草切菜般,就是那襁褓中的嗷嗷婴孩的鲜血,自己的双手也不是未曾沾染。本以为自己的心已被打磨地若磐石一般冷硬,可现在为何自己却忡忡难安呢?
发布或许,是看见山下的这些黄巾贼,原先也是与自己一样,都是朝廷的编户百姓吧。看着这些面黄肌瘦、身量不足的半大孩童,就象看着当年的自己:襁褓之间就父亲见背,娘亲是杂胡血统,一直靠耕种两亩瘠田兼为大户帮佣来养活自己,所挣的钱粮往往还不够缴纳租赋,母子二人挣扎着饥寒度日,直到自己九岁那年,积劳成疾的娘亲又凄然逝世,只留自己一人在这浑暗世间苟延残喘。若不是有规公偶怜,将自己收为弟子,自己恐怕早就成为荒野枯骨了。
发布眼前的黄巾贼们,约莫也是如此吧!看着山下那些行尸走肉一般的枯瘦贼众,幼年时那段铭刻于心的痛苦回忆不断在韩仪脑海中浮现。黄巾作乱固然大逆,但饥民为求生奋然造反也是无可菲薄,今日之韩仪若不是朝廷军官身份,而依旧是贫苦百姓的话,他一定也是山下那群杀官造反的黄巾贼一员!现在韩仪之刀砍向黄巾贼,不啻今日之韩仪杀戮昨日之韩仪!这种赤裸裸的事实令韩仪意气消沉,心中矛盾不已。从没有一刻,韩仪觉得自己手中满沾血肉的长矟是如此的沉重。
发布韩仪舔舔涸裂的口唇,嗓子眼里阵阵苦涩,黑沉的脸颊黯淡无光,连一向精光炯炯的虎目也黯淡下来。他微不可查地摇摇头,似要把那些令自己迷惑消沉的记忆和想法扔到九霄云外,使劲眨眨双眼、略略振作精神,回答魏攸道:
发布“无妨的。今日天色已晚,黄巾军乌合之众,就是引兵来攻也只是白昼之事,只要贵郡在沿途多派斥候、小心戒备,守上一二日,我军护营主力就能到来。只要费都尉所部两千铁骑一到,以我护营铁骑踏破黄巾土鸡瓦狗之辈,不过反掌之事。魏大人且请宽心、略略等待吧。”
发布韩仪言辞虽恭,但心情不快之下,称呼由“魏公”变成“魏大人”,话中之意也颇有嘲讽上谷郡官军之傲气,魏攸自然能听懂。但眼下形式还是要暂时倚仗韩仪所部的彪悍战力,老于世情的魏攸强压暗怒,拱手劝道:“既如此,老夫就仰仗韩屯将了!”说罢,拂袖负气离去,径自带领部下回沮阳县城催促前来押送俘虏的军兵去了。
发布韩仪虽知魏攸生恚,但现在他心绪不佳,却也无意再与这些文官敷衍下去,径自抬目四望,山下的护营骑兵昂首跨马、气势勃勃,无论胡汉人人面露轻松的笑容,刚刚因功恢复都伯军职的段玄更是兴奋得似山中猴子似地在黄巾俘虏中呼哨穿插,挥动马鞭不断呵斥指挥着俘虏们行动。
发布大胜之后,韩仪麾下的将士人人心情舒畅。这一战是护营军南下的第一仗,又兼是以少破多,营中主将一定不吝赏赐,不少汉军将士都小声嘀咕说笑着,就是乌桓士兵也喜形于色,暗暗计算着自己所得的军功能给被汉军看押的族人家眷换到几头羊、几匹布。
发布韩仪摇头叹息。全军上下皆是大声后的欢腾喜悦,为何只有自己郁郁寡欢。难道真如规公辞世前的呓语一般:所思所想,过于众人,福兮?祸兮?
发布东边的原野起伏尽头,灰黄的尘土起嚣。隐隐间还有苍凉悠长的歌声传来。
发布却是追击黄巾的三十七骑乌桓义从们大胜而归。
发布这些粗野彪悍的草原汉子,人人赤坦着胸膛,马刀挂在腰间,长弓悬在鞍旁,手持着水囊,以水代酒满灌一口,昂首向天,大声唱着苍凉雄浑的乌桓歌谣:
发布“……雄鹰高翔在苍穹
发布白狼在原野驰骋
发布如同离弦的箭一样快
发布像火花似的闪耀
发布气势磅礴
发布像万马奔腾
发布像万牛怒吼
发布让那公牛和猛虎吓得心惊胆战
发布人们一看那骄傲的身影
发布就知道是白山神明的使者来临……”
发布他们的歌声古朴浑壮,他们的歌声高亢悲凉,每当唱到激情澎湃之处,乌桓义从们都会挥舞动拳头,大声嘶吼着。歌声从远处传来,留守在山下的乌桓骑兵们也勒住了溜达的战马,侧耳倾听,并渐渐和声哼唱起来。
发布“……天神是阿爸
发布白山神是阿妈
发布马赛过流星
发布箭快过闪电
发布刀斩裂虚空
发布我们是翱翔的雄鹰……”
发布雄浑的歌声吸引的不止是留守的乌桓义从,连汉军骑兵们也聆听着。护营的汉军都多少能懂一些乌桓、鲜卑、匈奴的常用语言,这首乌桓民谣更是塞上边民耳熟能详的乌桓族的赞歌《白山歌》,历来是出征的勇士在战场上所唱的。多少次,乌桓骑兵就是唱着这《白山歌》呼啸着杀向汉军,又有多少次,汉军的将士亲手砍下唱着这歌的乌桓人。现在竟与唱着《白山歌》的乌桓人并肩作战,汉军的将士就是再粗鲁无知之人,心中也生起异样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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