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薄暝,昌平县中火光冲天,熊熊烈焰燃红了半个夜穹。
发布无数人的欢吼狂笑乃至无意识的发泄嚎叫,夹杂着悲戗的恫哭哀号声,随着大起的晚风,呼啸扭曲着,若千鬼同恫、万魅夜嚎,极尽凄厉骇人之势。
发布方圆数十里的乡民坞壁都能看见那冲天的赤焰红光、听闻那诡谲凄厉的阴风夜吼。那些略知晓些世事的,自然明白定是那些围城多日的黄巾乱军打破了昌平城池,正在烧杀抢掠。这些人,无论是耕读守家的士子、聚族而居的世家,还是身无长物的佃客、骨瘦精穷的贫户,每人皆因着自己的喜恶,而或笑或悲,各怀心思。
发布至于那些平日只是埋首耕种、不通时务的普通农家,却是惊慌恐惧地望向那半天红光,忐忑猜疑着是否是那些神怪妖谈中的鬼怪妖魅重出人世、正在掳掠生人、开怀大啖。直骇小儿夜啼,老朽颤颤,妇人落泪,壮汉作色,阖家大小都惊恐不定。
发布这冲天的火光,直烧了半宿,到了丑时三刻以后,方才逐渐黯淡下来。就是到了第二日清晨,昌平遗址的残垣断壁中犹有袅袅黑烟直上九霄。
发布但那凄厉骇人的悲风夜恫,却在漠野山林间萧萧回荡,久萦不散。直至天明时分,人人耳边犹有余音回绕。
发布这一整夜,昌平县周围近百里地界,无人能得安睡。等待次日晨曦磅礴,又是一个艳阳东升的好日头,朗朗乾坤之下,昌平城方向诸般异状渐渐消失,自己家宅乡里又没有什么变故发生,众多淳厚的乡民才稍稍安定下来,恢复往日的作息。
发布可谁能想到,早在两月之前中州大地上随着一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安享了两百载的汉家太平岁月已一去不返,那熊熊的乱世业火从冀州燃起,昨夜终于烧到了幽州昌平城。昌平地界上百的村坞,数万的百姓,无论他们知晓与否、愿与不愿,都已身不由己地被卷入这乱世初始的汹涌大潮中。
发布广阳郡全境的蓟县、广阳、昌平、军都、安次五城,已尽数被黄巾军攻占,汉家官吏军兵非死即降,但四境八乡里,占据大片田地山泽的豪强大户却自发地聚集宗族佃客,缮治武具,组织部曲乡兵,以坚守坞壁,武力抗拒前来抢掠财货的黄巾贼,如郡中吴、岑、张、范等几家著姓巨族,都是聚集了上万宾客徒附、拥数千战具齐全的乡里子弟,依险阻固,抗拒黄巾,与攻来的黄巾军杀得难解难分。广阳境内仍是兵凶战起、烽烟不断。
发布城乡聚邑在兵火之下,早已萧条败落。往日人烟稠密之所,不是牵家带口投向黄巾军,就是被宗主家长收附聚集到墙高池厚的坞壁中,而过境往来的行旅商人也早已绝迹。地势开阔的广阳地界中,竟成了“十里无鸡犬、百里难觅人”的荒凉所在。
发布这一日,广阳郡西北角的军都山,往日人迹罕有的山林小径上,艰难跋涉着两个行人。
发布当前领路的,是一个虎背熊腰、圆目厚唇的年青汉子,黑黝黝的脸上、颈子和手臂等裸露于衣物外的肌肤上都抹着一层青蒙蒙的汁液,显得颇为怪异。他左肩扛着两个灰布包裹,右手挥着一柄缺口斑斑的柴刀,不断挥砍着拦在小径上的葛藤乱木,行动之间,那一身褐色短衫被浑身隆起的肌肉给绷得紧紧的。刀光挥动间,枝叶乱飞,溅得他满头满脸都是残枝碎叶,不时还蓬蓬飞出大团大团的蚊虫直扎他头脸,那汉子却毫不在意,任由蚊虫萦绕,自己一个劲地埋首开路。
发布果然,那不停飞绕在大汉身边的蚊虫嗡响不停,却没有一个真的去叮咬他。等到大汉气喘如牛地挥动最后一刀,将小径尽头那阻碍视线的最后一株藤蔓削落,眼前豁然开朗,一道平缓的山坡旷地就在前方,漫山遍野都是山花野草,放眼望去多是些矮小的灌木。跋涉了六个多时辰的军都山中部山岭的茫茫林海终于到头。
发布“上师大人,俺可要歇一下才有力气走了。”
发布精疲力竭的大汉嘟囔一声,一屁股坐在软绵绵的草甸上,随手扯开紧扎的衣襟,敞开黑茸茸的胸膛大口喘息起来。他也是走惯山道的汉子,履山沟密林如平地的,但象今天这样凭一己之力开辟出一条荒废已久的山径,却是从未尝试过,也真把他给累惨了。
发布就是身上这件原本还算整齐的麻杉,也被小径间密密叉叉的枝叶勾拽得破烂不堪,几乎就是一条条地缠绕在身上。
发布“歇息,歇息。大仓啊,这一路可多亏了你。唉……”
发布跟在大汉之后钻出密林的,是一个黑瘦清癯的中年人。他葛巾包头,须发微霜,穿着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色麻布长袍,慈眉细目,使人望之可亲,但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也都涂了一层驱防蚊虫的绿色汁液。他手拄一根藜杖,背上负着一个大丫丫葫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林子,踱到大汉的身边跌坐下来,也是满面汗迹、气喘吁吁。
发布喘息少定,中年人从背上卸下那足有二尺多高的硕大葫芦,略略摇晃下,葫芦中传来咕噜咕噜的水声,便将葫芦递给身边的大汉。
发布那汉子显然是渴极了,也没多想,揭开葫芦塞儿仰天就是长灌一气,只见他喉骨上下翕动、大口大口的水沫自嘴角溢出,直到葫芦中涓滴皆无、大汉的小腹微隆,方才放下葫芦。
发布“真痛快啊!”大汉舒服地呻吟一声,转头正欲将葫芦递还给中年人,却见中年人那正含笑地望着自己,黑亮的双眼中透出疲惫而慈爱的目光。
发布“大仓啊,可真辛苦你了。这么远护送我这老头子……”
发布“上师……”
发布名叫大仓的汉子喉头翕动起来,心中一阵热浪翻腾。他虽然为人粗豪,却也不是一味粗枝大叶,但看看上师那苍白干裂的口唇,就知道大师刚才是没喝一口水。
发布大仓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上师如何看不出来?眼看着这淳朴忠厚的汉子虎目微红,上师哑然失笑起来:
发布“你这孩子,真是的……大仓,你且听听,这山下是什么声音?”
发布山风轻和,吹动阵阵松涛,也带来山涧的潺潺流水之声。
发布军都山东南山势尽头,一条清澈见底的涧水自山峦中泻出,汇合了道道山泉溪流,水势阔然宽广至三丈余、水深四五尺,一路东南流下,却是流经昌平县北的澡余水上游。
发布幽州广阳郡昌平县西北六七十里的军都山余脉,已是军都县地界,深山密林、人迹罕有。可这里却有一个小聚落,位在丘林之间,清澈平缓的澡余水就在山间村前的低谷处流过,向东南先后流经军都城南、昌平城北,蜿蜒入渔阳郡地界,沿途与北疆发源的沽水等河流交汇,再向东南一泻四百余里,方才奔流入浩瀚的东海。
发布小村的十七户人家都姓剧,皆是贫寒的编户农人,他们祖祖辈辈都生于剧村、长于剧村,平生的足迹不过方圆百里的山林村落,所到过最繁华的城邑就是军都、昌平两座县城。对这些农户来说,每年光应付官府的算赋更役就已经耗干了他们的全部精力,自然不会去探究村外那潺潺清水最终会流向何方,也没有心思去关心那前几日夜间东南方向的火光怪风究竟为何。
发布每日,他们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男耕女织,养小奉老。虽然官府的劳役算赋一年重似一年,但靠着澡余水浇灌的数十亩山田,小村的百姓也咬咬牙硬挺下来。
发布毕竟,百姓给官府纳粮服役好象是从开天辟地起就有的,天经地义,就是官府苛刻些也没什么能说的,无论愿不愿,都能听命缴纳。何况,每次官家的差役到村里来,都是恶狠狠的嘴脸、明晃晃的刀子,你就是不愿交纳,肉长的人头能犟过铁刀吗?
发布小村的百姓,一代代就是这么熬下来的。原本他们还可能一代代这么平淡地煎熬下去。但昌平大火后的第三天,宁静而沉寂的小村喧哗起来了。
发布天色已晚,往日这时候,各家各户都已忙着生火做饭。但申牌末时,西边村头的守村猎狗狂吠着,原本都各自归家的农人都急惶惶地冲出家门,向村口跑去。
发布狗叫得这么凶,是山间的野兽进村觅时,还是催科的官吏又到村子里来了?
发布脚步蹒跚的老村头心中焦虑万分,风干的橘皮皱脸上满是哀愁。
发布若是野兽进村,那还好办些。这初夏季节的山里生灵众多,无论是虎狼还是野猪都能找到足够的吃食,凶性不大,就是进村骚扰一番也不难对付,只要小心别伤着人就行。连各家养的那几只鸡鸭猪彘,也能想办法保全。
发布可到现在,村头那边也没听闻到有野兽的嚎叫之声。
发布莫非是军都县的官吏来催科?
发布老村头心中一紧,本来就不利索的老寒腿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还是身边十四五岁的小孙子一把将他扶住。
发布其他的村民也心头惶恐,愁眉不展。
发布苛政猛于虎。这些衣食尚不周全的贫人自然不知道儒家先圣的如斯政论,但敲骨吸髓的官府胥吏与山间野兽何者更凶残,他们人人心中却都如明镜一般。
发布远的且不提,就这两三年,他们这些官府的编户百姓,哪年不是在冻饿馁死的边缘挣扎徘徊?
发布前年初秋,眼看就是收获的季节,这军都县境内竟落了鸡子儿大小的雹子,砸得满县的庄稼损失过半。剧家村的七十来亩山田也是损失惨重,全村老少哭得昏天黑地,可官府来收的租赋却分文不少,将全村搜得精穷干净,连来年的种粮也被抢征走。剧家村的老少可是啃了大半年的野菜糠皮,才勉强熬过这一年的。而就是这一年的新年时节,家家户户缸底连糠皮都吃完了,深山大雪地又没处挖野菜,还是村里的男人们顶风踏雪冒死上山,猎回了两只野猪、七八条瘦狼,还有几头獐鹿兔子,才救活全村人的命。可上山的二十一个男丁,只活着回来十六个。这一个冬天,剧家村都是在血泪哭声中熬过来的。
发布好不容易盼到去年开春,村子里用过冬攒下的几十张皮子换得几斛种粮,深耕细种,老老少少都精心伺候在田头垅间,一心期望着能有个好收成,谁知夏天又是连续三个月滴雨不下,广阳全郡大旱,赤地百里,无数编户百姓裸行食草,或是破家流亡,或是卖身到郡内豪门大户为奴为佃。剧家村周边的五六个村子都是在这场大旱中破败下去的。而剧家村全是靠着村头流经的涓细流缓的澡余水才侥幸撑过来。但当年官府征收租赋,却将剧家村七十四亩山间的下田硬度成上田,要多征三成赋税。在被如狼胜虎的县吏官兵枷栲了二十多名抗赋的村人之后,剧家村一年心血所得又被官家搜刮净了。
发布好容易一个丰收年,剧家村依然饥谨穷困,无异灾年。村里新养的三个娃娃,活生生饿杀了两个。
发布今年自开春以来,催科的胥吏到村中两次,叫嚣催促着交纳口赋。村中人家都是水洗一般的穷困,哪里交得出来?空走一趟的胥吏们悻悻离开,临行前威胁着下次会领官军过来,若再有支吾不应,一律枷到县城问罪。
发布现在村头那边猎犬狂吠不止,却不闻野兽之声。莫不是……
发布赶往村头的村人个个心生忐忑,一片愁云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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