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有的坚强与信念,所有的委屈与不甘,都如这茶叶一般,在杯中沉浮激荡。最终只能化为一杯百般滋味的茶,一人饮下。
慕容熙将吴越的杯子注满,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坐回到石凳上。因为她知道,这一次她并没有将茶水倒泻。
吴越大口吞咽着杯中的茶水,仿佛这就能为慕容熙分担一些苦涩。他心中隐隐作痛,如此无足轻重的小事,却能让这天骄之女满足如斯。平日在深宫之中,她的内心又究竟是何等的压抑呢?
“对不起,慕容家让您失望了。”
吴越愣住了。慕容熙称呼他“姓吴的”、“吴越”、“你”他都不会意外,但这个“您”又从何说起?纵然慕容家对自己不地道,但以慕容熙的身份道一句歉就已经很是难得了,何以要用到尊称?
但下一刻,吴越就明白了。
“真的对不起!曾叔公!”慕容熙檀口轻启,柔声道。
但说出的话在吴越耳中却无异于洪钟大吕!
她知道了!她怎么会知道!
“你,你是如何知道的?”吴越声音有些晦涩。
“很意外吧?”慕容熙突然调皮地笑了笑。
“因为一尊塑像。那是大靖祖庙里一尊很特别的塑像。塑像的人物很年轻,但因为他在慕容家诸多先辈的塑像之后,若是正经在祖庙里拜祭,是难以见到他的真容的。但我小时候极为顽皮,曾经钻入祖庙中玩捉迷藏。所以,对于那尊塑像,我印象很深。”
慕容熙脸上露出一丝追忆的神色。
“他叫慕容越。是圣宗皇帝的御弟,一生军功赫赫。后因一次诛杀妖邪,护卫皇都而失踪。久而未归,所以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圣宗皇帝追封他为护国公,塑金身像入大靖祖庙,享百世香火。不过我想慕容只是开国先祖赐姓,他原本应该姓吴,对吧?”
“你一早就认出我了?”吴越道。
“没有。当初在落凤崖,你将我从拓跋奇身边带走的时候,原本没想要冒险救我。但后来一听我是大靖三公主,你马上改了主意。而且从那之后,对我的态度很奇怪,就像……就像是一位慈爱的长辈。那时候,我还以为是别的原因。”
慕容熙一顿,随即又笑了笑。吴越却可以看出她笑容里的无奈和一丝的缅怀。
“直到我失明之后,再也看不到了。看不到花红柳绿,看不到日月轮替,看不到母后和皇姐,眼前只有一片永恒的黑色。虽然周边有很多人伺候着,生怕我磕着碰着。但是我总是感觉这世间只剩下我一个人,一个人在无尽的黑夜中。我看不到别人,别人也看不到我。一直,一直在这片黑色之中沉沦下去。”
慕容熙轻轻地诉说着,脸上的表情却渐渐痛苦起来。
“姐姐一直陪着我,照顾我。我知道这是因为她认为这是她的过错,所以对我心怀愧疚,竭力想补偿我。但我不怪她。真的!我一点不怪她。在她面前,我不敢掉过一滴眼泪。因为我不想她愧疚,不想她难过。甚至在下人面前我也要强装欢笑,因为他们会把我的情况一一禀告给皇姐。但是,我心里真的很难过,我再也看不到了!”
两道晶莹的银光自慕容无神的双眼缓缓流淌,不知强忍了多久的泪水悄然滑落。
吴越手中的茶杯已然裂成几瓣,茶水从他指缝间流出,他却恍如未觉。
吴越突然上前,揽过慕容熙的柔肩,坚定地道:“不会的!我发誓,纵然踏遍这天下,我也要为你找来灵药治好你的眼疾!”
慕容熙没有答吴越的话,或许她自己也知道这个希望会有多么渺茫。
她在吴越怀中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着:“后来,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撑住!我不可以让那些担心我的人再为我伤心,我一定要支持下去。既然以后都看不见了,我便竭力回想起这一生所有的画面,所有见过的人,他们的一颦一笑……自然,我也想起了当年在祖庙见过的那尊年轻的塑像——慕容越。惊人相似的容貌,还有你知道我是大靖公主后,那反常的态度,令我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单凭一个塑像,就认定我是多年以前的已死之人,这未免武断了些吧?”吴越忍不住插嘴道。
“支撑我这个猜想的,还有很重要的一环,那就是你让小梦姐假死的那种手法。截大龙骨而造成人假死之状,是当年慕容越的独家之技。除此之外,我未有耳闻。”
吴越摸了摸鼻子,道:“原来一开始,我就露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马脚。”
“当年,因为这尊塑像的特别,我曾特意向宫里的人了解慕容越的平生事迹。开国先祖秋猎之时发现的襁褓之婴,在荒山之中群兽环视而毫发无损。少小聪颖,博闻强记,天赋卓然。在修道宗门还没有出世的时候,年方二九就已经是凝神境强者。双十之年成为三军统帅兼禁军教头,旌旗所指,所向披靡。这样的人物,虽然追踪妖邪而去,但我始终相信,慕容越没那么容易死的。这个念头是我很小时候的事情了。直到我将你的种种与当年的那个人的事迹重合在一起。这个念头就愈发坚定起来。慕容越不但没死,他还回来了!”
吴越静静听着,他没想到自己的事迹居然还曾经被一个小女孩细细打听,津津乐道。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最重要的还是我的直觉。我一直觉得你一定和我有着很密切的关系。如今这个直觉也证实了不是么?”慕容熙笑着,脸上满是自信。
吴越苦笑了一下,心道:“女人的直觉都是这么恐怖的么?不管事实如何,她认定的事,就是认定了。什么证据,理性,都抵不过心中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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