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
一声金锣敲响,刺穿了所有的喧嚣,大厅里顿时霹雳滚过般风住雨收,复又回响起那个矮冬瓜沙哑、尖利的调调:“亚洲唯一、宇宙第一、地狱拳台、超级搏击争霸赛,本年度第三十四场,本月第二场,现在开始。首先,向大家介绍今天的擂主,来自天下第一寺少林寺的——无——眉——大——师——”
我和燕燕从高台上的楼梯走到大厅中,从那些座位的缝隙里钻过去,跑到观众席最前面蹲下。我听那矮子介绍那个和尚的法号,心说,那和尚额头上无一根眉毛,叫他无眉大师,倒着实恰切。
方才,那矮子主持在疯狂地唱rap,这无眉大师一直在旁边立掌肃立,掌中虎口上挂着一串口乌梢梢、黑亮亮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辞,这时,听他介绍到自己,便冲观众席上一揖,高声喧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和尚有礼了。”一低头,那颗精光锃亮的头颅便呈现在众人眼中,犹如抹了油一般,熠熠生辉,场下便有人开始议论纷纷,引起一阵骚动。
我身后有一妇人疑道:“少林寺不是很有钱吗?怎么少林寺的和尚也到这里来打黑拳?”
一年轻男子也颇为怀疑,“什么无眉大师,没听说过,真的假的?”
一个略显老成持重的中年男子道:“现在的和尚,不过是种职业,打拳赚钱算什么,我还见着娶老婆的呢。”
有一人似乎略懂些佛门门径,“少林寺有两个,一个南少林,一个北少林,他是哪个少林的?”
另有一人颇为不屑地道:“管他呢,功夫好就行。”
……
那矮子主持将八字须一掀,挤出弄眼地做了一怪相,高声道:“本次比赛下注,跟往日相同。无眉大师是本擂擂主,任谁上来即为挑战方,赔率为1比10。擂主与挑战方都必须自愿签定生死协议,拳脚无眼,死伤自负。如果一方被打倒,十秒钟内不能站立起来,或者主动认输出局,即为输方,另一方则为胜方。”
有人窃窃私语,“这个和尚的赔率太高了吧,一旦买了他,他又被人打倒了,岂不是要赔10倍,谁敢买他?”
一人不然道:“少林功夫,钢拳铁腿。武僧一龙,听说过么,横扫东洋西洋。没有对手!”
另一人斥道:“打黑拳,没有规则,不分级别,踢裆砍脖,插眼捏卵,无所不用,经常打死人。一龙算什么?就是超级散打王柳海龙来。也未必走得出这个大厅去。”
这人身后一人聒噪道:“娘卖的,说什么呢,那柳海龙是我心中的英雄。退役了还打得小日本的什么ko拳王哇哇乱叫,他怎么可能到这里打黑拳。中国武术的形象,懂吗?”
又有一人嫌他们吵嚷,连声劝道:“伙计们伙计们。扯远了。扯远了。先看看挑战者是谁?”
众人由是噤声,只听那矮冬瓜高声喧唱道:“第一轮的挑战者,是——来自蒙古的——大——漠——苍——狼,草原摔跤之王:天——都——巴——”最后一个巴字好像拉蒙古长调似的,腔颤音抖,只拉了半分钟,若是有把马头琴,只怕是要把众人带到草原上去。
麦克风里那沙哑而富有磁性的语音还在场地上空绕行。一尊高达2米、宽如门板的巨人从人丛中间的过道奔来。他身穿蒙古服装,腰系彩索。双眉如黑箭飞入两鬓,宽而厚的脸膛现着典型的高原红,下颏生着钢针般的胡茬。他在黑压压的人丛中展开双臂,如巨鹰一般飞过。那长达两米的臂展,咚咚山响的脚步,凛厉的目光,直让人想起他威猛无比、争霸天下的祖先。
那魁梧得像门板的天都巴登,偏身抬腿,从两根围缆之间,跨入拳台,给大家跳一段草原锅庄舞,算是场前热身,又拿出哈达献给裁判,样子虽粗鲁,却显得彬彬有礼,引来阵阵掌声,然后方才脱了袍子,扔到台下。
我身边一人道,“我觉着和尚功夫厉害,天下武功尽出少林,我就赌和尚赢,五百。”
另一人道,“我押天都巴,草原跤王,瞧那身板也输不了。”
一人问道:“你押多少?”
那人勉强道:“六百吧。”
问话那人道:“你这量也忒小了点儿,我他娘的押一千。”
另外一人嗤地一笑,“妈的,五百?一千?寒酸劲儿,老子押——”
旁边人眼巴巴望着他,“押,押多少?”
那人一摸口袋,“哎哟,没带钱包,靠,”在裤袋里抠抠搜搜摸了半天才掏出一张票子,举在手上瞧了瞧,往身边的桌子上一拍,“老子全押了。”
前面那两人俯身看向那张票子,齐声骂道:“一百?!哇靠,还以为你他妈要押多大一个数儿,一百,就一百,连他娘的下限都不够,去去,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吧。”
旁边那人死皮赖脸地笑道:“哥儿几个都是好兄弟,借我几个,借我几个,”拍胸脯道,“我一回家就还上。”
那出一千的骂道:“上次借的钱都还在我这儿挂眼科哩,还借?你又没工作,哪儿来的钱还?”
那押五百的举起一支手掌欲打那借钱的,却不真的落下,只喷着唾沫星子骂,“呸,横竖一无业游民,还他妈装大爷!找抽哇?嗯?”
……
那矮冬瓜道:“现在,恭请堂口大哥——刀——叔——登——场——”
刀叔步履缓缓登上拳台,好像那脚上绑了千斤重担似的,显得特别老成持重,一改往日的颠狂作派。所有观众都望向他的方向,有满眼疑问的,也有面带恐惧的,也有敬仰的,大厅四个角落里却传来整齐的拍掌声,那掌声一直将刀叔送上拳台方才停下。
矮冬瓜将麦克风举在刀叔胸前。刀叔依江湖规矩,向拳台四方各拱了拱手,朗声道:“各位朋友,欢迎来到地狱搏击场,希望大家踊跃下注,无论你投注哪一方,是赢是输,你每投一百元,除了奖给胜方的赏金外,就会有十元用于那些街头的流浪儿,孤寡老人。你的每一次投注都会有一分善心送出,这是我们三合堂在这里开坛,邀请天下英雄豪杰、格斗高手,到此打拳的最终目的。我们三合堂行走江湖,义字当头,各位投下筹码也是义行义举,在下这此代表三合堂所有兄弟感谢大家!”又冲四方拱一拱手,然后高声喧道:“现在。我宣布,本年度第三十四场,本月第二场。超级搏争霸赛,现在开拳。”说完,方才迈着方步走下拳台,坐到第一排观众席上。
那矮冬瓜目送刀叔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举起一根手指,重又声嘶力竭地喊道:“现在,有请世界拳击协会金哨子、国家级裁判卡拉扬登场。请大家举起你的手板拍起来。提起你的脚板跺起来,和我一起倒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砰砰砰砰——
擂台上空礼花绽开,纷纷飘落。
拳台下记分席上立起一位身材瘦高的中年男士,胸前挂着一只金色口哨,登上拳台。他明显是一个欧洲人,鹰鼻深目,两腮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但隐在白皮肤下的青胡茬儿却让他的脸色显得有些泛青。他将两位拳手召至擂台中央,例行叮嘱了几句。便把两人各自推向擂台一角。
一名具有魔鬼身材的比基尼女郎双手高举着“第一回合”的牌子,挺着快要溢出来的**,晃荡着醉人的大长腿,像高傲的孔雀,在擂台四周款款地踱了一圈。
那裁判用鹰眼向擂台两边的拳手各望了一望,双臂一合,示意那两人开始接战。
那无眉大师走上前,双掌合于胸前,向着天都巴施了一礼,天都巴却将右手放到胸前,还以蒙古礼仪。两人对面站立,那天都巴高大如山,无眉大师虽本还算魁梧,相较之下,竟直矮他两颗脑袋,若是站在天都巴身后就完全被遮住,如同一个大人面对着一个小孩。
那天都巴还了礼,左腿支地,右腿提起,身体向左一晃,然后右腿支地,左腿提起,身形向右一晃,步步进逼,将那无眉逼至围缆边上,忽地一个箭步,伸手揪住无眉双肩,脚下一扫。
那无眉的后背已然顶在围缆上,将围缆压得向外绷紧,双肩又被他揪住,无法动弹,眼看那一脚便要结结实实扫在他小腿上,一跟头栽倒在地。那无眉却伸十指内扣成爪,左手向右抠住天都巴左手腕脉,右手向左抠住天都巴右手腕脉,嗨地吼了一声,那天都巴的双腕一痛,顿时失去力道,脚下虽扫中无眉小腿,却也已虚软无力。无眉将手松开,那天都巴双腕断了一般垂在胸前,嘴里倒吸着凉气,额上冷汗直冒,似是疼痛异常。
那矮冬瓜在麦克风里惊呼道:“大力鹰爪功——天啊——传说中的大力鹰爪功,重出江湖!”
天都巴无心再战,失了初上台的威风,耷拉着脑袋,耸着双肩,漠然走下擂台。
场下一阵沉默。
矮冬瓜跳上擂台,与裁判并肩而立,高声道:“传说中的大力鹰爪功重出江湖,天都巴,虽败犹荣,一路走好!”
场下有人高声叫骂,“他妈的,什么狗屁草原苍狼,一招就害自己输了五千块。”便有人将瓶瓶罐罐、臭鸡蛋扔向坐在前排拳手席上的天都巴。那天都巴被砸得狼狈不堪,却也不好发作,知道这些都是给自己下注的人,因为输了钱,发泄自己的不满。谁知,忽地,竟有一只砖头飞过来,砸在他眼角下,差一点就将他的眼珠子报销了。那天都巴站起身来,冲身后的观众席大骂了一声,因是用的蒙古语,也听不清是骂的什么,但他的愤怒表情却教人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大厅里的喧闹声并未停止,竟越闹越凶。
大厅的暗角里走出一二十名身穿制服的保安,喝令那些乱扔的人愿赌服输,文明投注,遵守场内规矩,那些人看保安青一色的平头小伙子,全都在一米七五左右,连走路说话的腔调都齐齐整整,好像是当兵的一样,担心自己吃亏,便忍着性子,不再无理取闹。
那天都巴返身坐下,眼角却已鲜血直流,隆起了一个大包,青乌红紫,肿得上下眼皮都挤在了一堆,连视线也被挡住了。
一个身穿白大袿的老医生走到他跟前,在他脚头放下一只印着十字的药箱,一边半蹲着查看他眼角的伤情,一边戴上手套,用手指在他眼角轻轻点了一点,掀开药箱盖。从里面拿起两根棉签,蘸了药水,按在眼角稍上面一点的部位。让棉签上的药水流到隆起的创口上。那天都巴脸上的表情立即变得舒坦不少。那老医生用那两根棉签天都巴脸上的血污拭净,又从箱中拈起一根镊子,夹着一片白纱布,浸入药水中,拿起来在天都巴脸上再次清洗一道,天都巴眼角的伤口便红猩猩的,变得越来越明显。看上去,足足有二三寸长。
天都巴眼角的麻木劲儿过去了,创口哪儿开始撕裂一般疼痛。眼角一抖一抖的。那老医生安慰道:“不碍事,只是皮外伤。”一弯腰,另一只手又从药箱中拿出一把镊子,那镊子上夹着一根纤毫般的针。针眼里穿着常人不易看见的细丝。那老医生双手齐动。翻花一般,转眼就将那创口缝合好,只看见头发丝那么一点血缝,隐隐有血珠渗出。“可能会有一点点疤痕,不会影响视力。”老医生将细丝在创口外打了一个结,那两根镊子在他手中就如同他的手指一般灵巧听话,“小伙子,这是打拳的代价。你还承受得起吧?”右手将镊子放入药箱,拿起一把剪刀。麻利地剪断多余的细丝,又自药箱中拿起一块白纱布,在上面涂了些黑黑的膏药,敷在天都巴的创口上,又用四条白胶袋粘牢,道:“一两天内有点痛,忍一忍就过去了。如果你怕痛,我给你一盒镇痛片。”
那天都巴道:“谢谢您!不用。”他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蒙古汉子用蹩脚的汉语问道:“多少钱?”一面去身上摸钱。
那老医生一面将镊子用白纱布包好,放入药箱的格子里,一面摆摆手,“不用不用,举手之劳。”
那年纪稍长的不好意思道:“那多不好!那多不好!”
那老医生笑道:“真的不用,我一大把年纪了,对钱没什么概念了?”
坐在他旁边的一人向那年纪稍长的蒙古汉子探过头来道:“这位大哥,”将手伸向那老医生,“这是范院长,每次都是义务到我们这里做医务,您不用给他钱,您就记着这世上还是有好人就行。”
那蒙古汉子将手放在胸前一揖,仍用那蹩脚的汉语道:“那就谢谢您了!范院长。”
那范院长不疾不缓地道:“不必说谢,我还要看一看你的手腕。”见他两只手腕瘀青发黑,心说原来和尚指甲里有毒,情知打黑拳的双方必定是各怀鬼胎,各出诡计,难免有这种情况,只道:“你被他指甲挖伤了,必须马上消毒。”从药箱中拿出一个药瓶,倒出两粒刺鼻辛辣的黑药丸放入天都巴口中,又用药水给他清洗了发黑的伤口,问道,“你手腕还能用力吗?”
天都巴吃力地抬起双臂,又无力地放在座椅扶手上,“手腕好像断了。”
范院长两手握住他一只断腕两端,叫了声“忍住了!”两手一推,断腕喀地一响,应手接好,另一只也依法接骨,又在腕上裹上石膏,打上夹板。那医生手法娴熟,做完这些事也就在两三分钟之间。
那天都巴因家穷,没带足钱粮,本想赢了比赛赚些钱,没想到反倒被那和尚打伤了,心说,如果到医院去接骨治疗,估计得花上数千元,这位老医生却分文不取,不由地万般感激,除了一连声用蹩脚的中文说感谢外,恨不能跪到地上给他磕头。
那范院长却扶着他肩膀,与他耳语道:“年轻人,你再不能参加这种比赛了,不适合你的。”言罢,看着他的眼睛。
那老实忠厚的天都巴明白过来,连连点头。
我听了范院长的声音有些耳熟,便转头多看他两眼,只见他约摸六十岁年纪,中等身材,头戴一顶鸭舌帽,生着两条长长的寿眉,面皮白净,唇红齿白,身穿一套灰色西服,胸口敞着,露出里面同样是灰色的夹衫背心,脚上穿着一双老式皮鞋,虽然双鬓白发隐隐,举手投足间稍显迟缓,却仍不失风神俊逸。我看着他平易近人的笑容,心说,怎地声音这般熟悉,却又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样一位气质过人的老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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