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黑暗只是暂时的。你忘了我们曾说过,我们要奋斗,我们要有金钱和地位,我们要活得堂堂正正,活得有尊严,对得起自己这仅有一次的生命吗?可这一切还没有实现啊。今天如果你跳下去,我会说你是懦夫,别人会说你是孱头,阎王会骂你没骨气。”
郑平的身子猛抖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顺着面颊直淌下来。此时,他已经到了永乐与郑平正中间。他若跳完全可以拦得住,紧张倒少了几分,心却丝毫没有放松。
“鼎心——”
永乐突然失了脚,身子向后仰去。他忙冲过去,往下猛一抓,抓住了永乐的胳膊。
“快,快救我,救我,我不想死……”悬在半空的永乐面如死灰,边喊边挣扎着。
“郑平,快抱住我的腰。永乐,你看着我的眼睛,别挣扎,平静些,如果要掉也是我们一起。”他的手直颤抖。什么是紧张,什么是恐惧?
永乐一点一点地不再挣扎,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的手已经麻木,左手紧紧地钳住右手。他能感觉到永乐血液的凝固。郑平则在后面死死地抱住他的腰。
“再坚持一会儿,我们马上找人来。”楼下几个女生看到了这只有在电影里才能见到的镜头,愣了一下后,马上行动了。
他已经感觉不到那条胳膊的存在,能坚持多久他不清楚,但知道必须坚持,否则会遗憾终生。
“永乐,坚持住!如果要掉,也是我们一起掉。”
“我觉得自己一条腿已经埋在了鬼门关,另一条也已经迈了进去。”
“别灰心,帮手马上就要来了。”
“说实话,真想让我爸瞧见这场面,看他如何反应。他用棍棒用金钱逼着我考大学,我的确考上了,用不光彩的手段,可我不断地遭受着良心的谴责。”永乐越讲越激动,越激动越讲,似乎怕再也没机会了。
“永乐,你冷静些,冷静些。他们已经来了。”
十来个男生挤上天台,七手八脚,用绳子把永乐拉了上来。一上来,大家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好久才分开。一分开,永乐、郑平和他立刻虚脱似的瘫软下去,只有进的气没出的了。楼下一群男女生正把铺在地上跳竿用的垫子一层一层撤掉。班主任阴沉着大下巴气喘吁吁地赶上来,灰白色的脸上浮着一层夹杂着尘土的热汗。
提起笔,最终把志愿填到流浪地方的那所师范学院的中文系。他苦笑一下,没想到那次流浪竟为自己做了一次实地考察。环顾四周,见同学们或眉飞色舞或黯然神伤,或狂放自信或沉着小心。班主任软在凳子上想着什么,不时有气无力地哼出一句:“小心点,填错了你们自己负责。”
环顾一周后,他缓缓地垂下了头,黯然神伤。谷雪、雪风你们在哪里,现在还好吗。想到雪风就不自觉地望向怀笑。怀笑也正向他这边看,且做了个“v”型手势。他也回了个“v”型手势。
他心里一直疙疙瘩瘩,平静的外表下掩藏着无数的痛苦和失落。他坚信着自己对分数的看法,可总无法说服自己不自卑,让自己走出那团阴影。毕竟那团灰色云雾般的氛围自你一踏进校门便笼罩了你,在你那颗幼稚的童心上播下了灰色的种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发芽开花结果。
“就你这分数还填北大,也不瞧瞧自己够不够那块料。"班主任独具魅力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是只填了北大,我是专科线都不够,我是不够那块料,难道做个梦都不行吗?”郑平把志愿表扔给班主任跑出了教室。
“陈老师,这也怪您。你整天夸人家是北大的料,整天‘平儿’‘平儿’地叫,如今考成这模样,谁受得了?”怀笑把志愿表递给班主任,洋洋得意。
“怀笑,今年你考得太不错了,上了北大线。咱们班可就你一个啊。你报了吗?”班主任忙低下头看她的第一志愿。
“听着怪肉麻的,还是叫我周怀笑的好,否则吃不消了会闹肚子的。陈老师,有件事我真的搞不明白,为什么我这样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却要被您捧上天?太抬举了。”怀笑至极的傲慢把班主任压迫得脸红一阵紫一阵。令人费解的是他却忍气吞声,窝囊得一声没吭,还微笑着送走怀笑,谦恭得有些像“三陪小姐”。
那个漫长的暑假(或许不能称作暑假,对绝大多数的学生来说则意味着学生时代的结束),他收到了一封信,郑平的。打开,是一封字迹工整的长信,上面还满是或深或浅的痕迹。是水?不像。费了好长时间才看完。合上,眼前浮现出一组组如此真实的画面:
考后那段恐惧的日子里,一次次地拾起电话,一次次的失落,分数杳无音讯。而杳无音讯也是好的,毕竟可以给人以希望,但希望总有实现或破灭的一天。当再次拿起电话时,那头一拳冲来,无缚鸡之力的郑平当场瘫软在地上。
那天晚上,父亲结束一天的劳累回来了,爬上炕盘着腿倚着墙来上一袋闷烟,兴奋地问:“平儿,还不知道分数啊?”
“没,还没呢。”他闪烁其辞。见父亲焦黄的脸上一阵失落,他心里一阵酸痛。实在不忍再欺骗老黄牛似的父亲,于是轻声说:“爸,——知道了。
“多少?”父亲把腿一伸,精神一抖擞。
“585。”他蚊子似的急促地嗡了一声。
“多少?你大声点,爸耳背你又不是不清楚。”说话间父亲已到了他跟前。
“585。”他低着头声音稍微大了点。
“哎吆!”厨房里传出一声惊叫。他和父亲忙过去瞧,原来母亲正在切菜,切中了手。他忙找出刀伤药和纱布,帮母亲上了药缠了纱布。这时即将上初一的妹妹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喊:“爸,哥,我知道分数线了,本科是624,专科是587。”妹妹拉着他的手追问:“哥,你怎么还不知道分数啊?”他羞从心发,脸如山枣,而父母则面如土灰。
“死丫头,从哪里知道的?”父亲愤怒地问。
妹妹见父亲怒如天公,胆怯地向哥哥身后挪去,怯怯地说:“刚才在邻居家玩,从电视上看到的,好像是中央一台。”
父亲忙打开那十四寸的黑白电视,见内容早已过去,火气愈盛,脱下鞋就要往妹妹的屁股上揍,口里骂着:“小丫头片子,就知道玩,揍死你。”
他忙护住妹妹,喊了起来:“爸,都是我没出息,别打她。要打打我好了。”母亲也忙劝。妹妹只是喊:“莫打俺,莫打俺……”好好一个家顿时鸡飞狗跳。
父亲见打不着,把鞋狠狠地摔在地上,怒视着:“你也知道自己没出息。”随后光着一只脚进里屋抽闷烟去了。母亲没有继续做饭,倚在椅子上发着愣。他只觉得父亲刚才那句话比揍他一百顿还要痛,此痛切心。
“哥,我饿,我饿。”妹妹拽着他的衣角哭着。他抚mo着妹妹的小辫怜爱至极。“莫哭,哥给你做去。”说完不觉泪涌如注。
第二天父亲把他唤到里屋。刚进去便被呛得直咳嗽,整个屋子一片烟海。他忙打开窗户,烟散开,方见父亲盘着腿依旧抽着闷烟,眼圈发黑,眼球布满血丝,人憔悴了九分。见此情景,他心泪如雨,只是垂着头默默走近,却又不敢太近。“我不是老虎,吃不了你。”父亲无力地叹了口气。他小心翼翼地近前一步。
“唉,没想到你这么不争气。算了,既然过去了,就不要提了。我想让你复习一年。昨晚想了整整一夜,庄稼人的孩子,要有出息,除了走这条路,还有啥办法?爸虽不曾想过你会赚大钱,成为能耐人,但也不想你像爸一样,整天累得死去活来,却只能刚好糊口。”
他整个身子猛颤一下,不觉往后退了一步,原以为父亲是要训的。没敢立刻答复,因为家里的状况他清楚,父母挣的根本满足不了自己与妹妹学费这“老虎洞”,现在负债已经颇多。如果现在考上了大学,亲戚邻里或许会慷慨解囊,而现在要复读,谁会帮忙呢?
“家里的状况你也清楚,想让你复读,你妹妹就必须退学。她虽然学习不错,但也没办法。再说终究是人家的人,以后找个好婆家就是了。而你不同,你是咱们家的独苗子啊。让你再呆在这庄稼地里,死我都不甘心。”
“爸,你不能这样做。我不复习了,不复习了。”郑平哭了。
“没出息的东西,你仔细想想。咳——咳——,爸可全是为你好,为了这个家好,咳——咳——”父亲被烟呛住了。
他郁气结心,出来时正好撞见挥着泪跑开的妹妹。说句心里话,复读正是他的渴望,但又不愿对不住妹妹。在外面他几乎没有任何朋友,妹妹既是他的亲人又是他的朋友。
几天后,父亲问他想好了没有。他说不准备复读,想挣钱供妹妹读书。谁知父亲当场破口大骂,甚至要用烟袋敲他。他没有闪,于是脑袋上狠狠地挨了一下。从此父亲再没给他好脸色看,每相见,必以怒气相送,似见仇人。父亲见说他不住,便在妹妹身上下功夫,强迫她辍学。妹妹不能不答应。他则坚决阻止,曾因此事与父亲大吵几架,而在这之前他是绝对不敢的。
妹妹曾哭着对他说自己不要上学了,只要哥哥能考上大学,一家人自会太平。每当听到这话,他就狠狠地给自己几个嘴巴子。
他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这扭动着痛苦的黑字上,覆盖了旧的斑痕。他想不明白这种悲剧是谁造成的,是郑平,是父亲,是班主任,还是……
打开信,又重新看了最后一段:“我们是七年的同学三年的同桌,你时常说我可怜,或许是真的,我现在觉得好孤独。你说我自私,大概也是真的,我不容许任何一个人超过我,可结果所有的人都超过了我。这也许就是命。痛苦究竟是什么滋味,痛苦究竟是什么滋味!我付出那么多,上苍却为何这般不怜惜我。我恨!我怨!你说人有生的权力,是否就有死的权力?只是随便说说罢了,我还要去复读呢。不说了,很抱歉,让你来分担我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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