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愚对这条船再熟悉不过了。他了解她每一根木头每一根缆索的位置,他心里头清清楚楚地知道,这船48个小时就能修个大概,可他看着这个年轻人生气的模样,就感到一股莫名的快感。
“哎呀,我是吓唬大的?”无愚跳起身来喊道,“想当初,老子也是在刀口上混饭吃的,老子左青龙,右白虎,老牛在腰间,龙头在胸口……”
“哥,”无花拉了拉他的衣袖。“你就别难为他了。”
“无花,你少在这掺和!”无愚横眉怒目地嚷道。
无花跺了跺脚,背过身去。
“算啦,那就三十天吧,”无愚伸出三根手指说道,“补你这些个破洞就得这么长的时间了。零配件还要到意大利进口。”
“三十天?”塔穆司忍不住怪叫了一声,“老大,还是让我们把他干掉算了。”
黑罗:“给你三天时间都算太多。”
无愚翻了翻眼睛:“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要把船修好逃跑?你们海盗这么关心我们干嘛,我们是平民诶,是被抢劫对象,难不成还有黄鼠狼提着鸡上门送礼的吗?”
塔穆司这会压根儿不想吻他的屁股了,一心只想着在那上面留下自己的大鞋印子。他吼道:“喂,吃木屑长大的家伙,你最好把嘴巴放干净点。谁是黄鼠狼?要不是我们过来通风报信,你们还缩在鸡窝里等死呢。”
无愚也跳了起来,指点着塔穆司喊道:“要不是看在老胡船长的面子上,你们老到这儿来白吃白喝,早就让炮台伺候着你们了……还有你后面那个黑傻大个儿,吃得这么多,就不要学人家上船当土匪,塞那么多食物在货舱里,再好的船也会坏掉,帮帮忙,你们是海盗,不是饭店老板。”
好心眼的哈吉也忍不住说:“老大,还是把他干掉算了。”
黑罗伸手拖住了同时跳起来想去拔刀子的哈吉和塔穆萨,用一种厌倦的口吻说道:“哈,好吧。看来我们就只好在这歇上三十天了。无花,你不反对这些天里带着我在城里到处转转吧?我简直一刻也离不开你呢。”
“啊?”无花说。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她满脸变得通红。她偷偷地瞟了瞟她哥,看见他也是满脸通红。
“什么?你要敢碰她,除非我死了。”无愚愤怒地喊道。
黑罗邪恶地笑着,摸了摸刮得铁青的下巴颔儿:“我倒不在乎这一点。”
“你们在说什么啊?”无花又跺了跺脚,她左右为难,索性一转身跑了,“算了,你们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好吧。”无愚眼睛里冒着火花,他和黑罗互相对视着,塔穆司和哈吉简直觉得周围的空气里充满了火yao嘶嘶燃烧的声音。在黑暗的店堂里,风从两双一样乌黑一样年轻的眼睛中间穿过。无愚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那就3天。3天内我帮你把它修好。可你必须答应我,再也不去找她!”
“行啊,没问题。”黑罗嘴角上翘,笑着说:“喜欢我的姑娘多着呢,这三天我会忙不过来的。”
趁着无愚气冲冲地到船坞里召集工人,塔穆司用手肘推了推黑罗:“喂,你真的不去见她啦,那可真是个好姑娘啊。”
“我们是海盗,又不是骑士,”黑罗揉了揉鼻子,“海盗是不用遵守诺言。”
他们走出船厂,站在街角上的时候,看到整个城市已经和他们下船时候看到的那个城市不同了。马路上卷着惊惶的旋风,人们怀里抱着箱子或其他什么东西,慌乱地跑来跑去,另外一些人则匆匆忙忙地提着紧急收罗来的长矛,往要塞和城墙的位置跑去。即使经过紧急动员,这个城市的防守兵力最多也只有6千人。他们需要分散开来守卫长达30公里的城墙,他们缺乏经验,而且缺乏好的领导者。在黑罗看来,这一切都意味着,赶紧把船修好,逃命要紧。
港口区此刻也是一片混乱,停泊在港口里的商船紧急升帆,四散而逃。不仅仅是这些商船在起锚,港口里的所有警卫舰队都在升帆待发。凤凰号配备上了最新型的12磅火炮,她的前甲板上甚至还装上了2门14磅的巨炮,这是有史以来船上所能安装的最大火炮。她的加强结构和双重加固的炮舱让她能承受得住如此大的后坐力和震动。大桶的水和弹药被抬上船去,水手们奔向锚甲板,转动绞盘,铁锚被从125英尺深的沙地中拖起,擦过近乎笔直的船侧舷,安放在锚床上。士兵们则在黑暗的船舱里领到了自己的刀和火绳枪。
船坞里还有七条黄金战舰,它们和黑罗那条样式独特的白鸟号看上去一模一样,它们确实也是白鸟号的姊妹舰,此外还有其他十几条小战船,这就是保卫黄金港的全部力量了。这是一支足以令阿拉伯海盗们望而生畏的力量,但依靠它们来阻止西班牙,那是远远不够的。
黑罗他们站在码头上,他们都紧盯着那些威风凛凛的大船装满了最精壮的士兵,一条接一条地起锚扬帆,驶向远方。
塔穆司吞了口口水。哈吉则情不自禁地动手用一块大红手帕把头包起来,他把它扯下来,又包上去,包上去,又扯下来。他们充满渴望地望向这座白色的像淑女一样漂亮的城市。
“他们全都走了?”塔穆司带着一种不敢相信的神情对自己说。
“机会来了,”哈吉咕哝道,“我们干嘛不自己动手把这地方抢了,把这么漂亮的地方留给西班牙人,留给那个什么铁锤巴拉克,该有多浪费啊。”
“做什么梦呢?”一只巨手拍在哈吉的肩膀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哥站在他们身后,满脸怀疑地瞪着哈吉,“想抢劫,你得另外找个地方。”他告诫说。
两个巨人互相不服气地瞪视。塔穆司在一旁跃跃欲试。
黑罗放声大笑,他乘机转身跑开了:“多哥,这两个疯子就交给你。要想不丢东西,我建议你现在就把他们关进监狱里去。现在只靠我们一条船就可以洗劫这座城池。”
“我要第一个先把你抓起来,嘿,你要去哪?”多哥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
对黄金港的每一个人来说,这是个彻夜难眠的漫漫长夜。长老院里灯火通明,城市的大小首领们汇集在这里愁眉不展,他们讨论了一个又一个小时却始终没有统一的意见。黑罗应召匆匆赶到的时候,正听到他们在里头吵成一团。
一个苍老的声音:“我们的战船数量太少,必须依托炮台的力量来完成防守……收回来,不要让它们再出去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主动进攻,必定应该主动进攻……从来没有那场战役是依靠单纯的防守取胜的……”
摇摆不定的声音:“必要的骚扰和不必要的冒险……咳,难以掌握呀……”
一个惶惑不安的声音在这一切之上冒了出来:“凤凰号呢?它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啊,雅蒂和她的船现在在什么位置?凤凰号呢?”
一个声音回答他说:“她和几艘黄金战舰,向西巡逻中。”
那个声音继续坚持着:“凤凰号呢,唉,凤凰号呢?”
须眉皆白的老乌尔巴斯穿过人群迎接上来,他好象对大厅里的一片喧嚣毫无察觉,笑眯眯地带着黑罗走出了大厅,走到了院子里,“来,年轻人,我们到这儿好好谈一谈吧。”
那个声音依旧在后面追着他们:“唉,凤凰号呢?凤凰号呢?”
“凤凰号?”黑罗问道:“凤凰号?就是那条大船吗?船长是谁——雅蒂吗?那个泼辣娘们,确实配得上这条船。”
“不不不,”乌尔巴斯摇着手说,“是雅蒂得到了这条船,她才是我们这最好的船长。”
黑罗对这老聋子早有了解,只得苦笑了一下。
“唉,”乌尔巴斯把黑罗领到院子里,却没有说话的意思,他抬头看了看月亮,突然叹了口气,把手笼到袖子里,来回地走了起来。
“你是在怕西班牙人吗?”黑罗,这个年轻火暴的海盗毫无忌讳地问,“黄金港坚固无比,就算他们确实强大,也没好果子吃。”
“年轻人啊,你不知道,”乌尔巴斯古怪地一笑,道:“我在军队里呆了一辈子,我打过60年的战,我看够了大军的溃败和固若金汤的城池的陷落。胜利和失败,与一支军队强大与否没有关系。”
他茫然地瞪眼前望:“你知道狄奥多西城墙吗,那是君士坦丁堡的城墙啊。它嘲弄过蛮族部落的蜂拥冲击,它嘲弄过土耳其人的人海战术,没有什么攻城槌或者野战臼炮能够在骄傲的狄奥多西城墙上留下自己的白印。每次看到那堵巨墙,我就忍不住心里痒痒的,想在上面试试我的手艺——那个苏丹是个疯狂的梦想家,他真的给了我所有的金钱和物力去建造有史以来威力最大的巨炮。”
“原来是你帮那个疯子皇帝造的巨炮?”黑罗惊讶地啊了一声,“疯狂的玛瑞塔是你发明的,天哪,他们赞颂说那是火炮界有史以来最野心勃勃的发明,是它摧毁了东罗马帝国。”
“是啊,”乌尔巴斯胆怯地一笑,“没有人想到过一个基督徒会去帮助信奉安拉的异教徒攻打基督世界在东欧的最后一个堡垒吧?我不敢乞诉上帝的饶恕,但我太想完成它了。它是我花费了一辈子的心血和精力画出来的大炮啊——我不顾一切地寻求将它从图纸变为实物的可能。而君士坦丁皇帝认为他不需要威力这么大的炮。”
他咬着白胡子匆匆忙忙地说,话里夹杂着许多黑罗听不懂的匈牙利语:“我们在亚得里安铸造它,疯狂的玛瑞塔,是啊,是啊,我们都这么称呼它,完美的大炮,我们花费了六个星期,铸造了50门这样的东西,然后把这些巨神拖过了整个安纳尔平原,拖到了君士坦丁堡的城下。”
“当我看着它一炮一炮缓慢地蚕食着坚固的城墙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君士坦丁堡是注定要毁灭了。你看哪,那些赤裸上身的野蛮人现在蜂拥而上了,月光照在他们黝黑的肩膀上,就好象黑色的海潮之上碎裂的月亮倒影,”乌尔巴斯痛苦地凝视着黑暗中的某个地方,他的胡子一阵抖动,“他们攻陷了城市,杀死了皇帝,抢夺走所有的女人和财富,还杀死了所有的男人。所有的。那时候我还年轻,我在寻求永恒的光荣,但它现在变成了永恒的伤痛了。”
黑罗看着这个年老长者的痛苦咬噬着他的心灵,便如月光下的露珠一点一点地清晰可见。乌尔巴斯身为大长老及首席执政官,虽然有些年老糊涂,依旧在黄金港中受到人人尊敬,不论他在疯癫还是清醒时说的每一句话,人们都得小心屏息聆听,但在此刻,黑罗知道絮絮叨叨讲述过去的乌尔巴斯只是个枯瘦的可怜老头。
他安慰乌尔巴斯说:“这也不能怪你。东罗马帝国就剩这么一座孤城啦,它早晚要被攻占的。这是历史,是人力不能阻挡的啊。”
“是吗?”乌尔巴斯懵懂地说,“这不能怪我?”
“是啊是啊,”黑罗说,“人力不可阻挡,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你们这些家伙啊,只是在这个世界滚到悬崖边的时候,推了它一把……”
乌尔巴斯的眼眶一轮,仿佛突然又活了过来似的,他转头对黑罗说,“你看看我,又扯到哪儿去了。我让你来,是想说……是想说,你让我想想。”
他皱起眉头,陷入到一阵痛苦的冥想之中。
黑罗忍不住大声说道:“长老,你让我来,是想让我招集一些海盗,过来帮你守城吧,这事你放心。还在地中海时,要不是韩凌大人帮忙,鹰旗只怕早被剿灭了,所以韩大人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
“啊?”乌尔巴斯惊讶地挫了挫眉头,看了看这位年轻人,“不,不,我倒没这么想过。我是想告诉你,黄金港历来与鹰旗交好,鹰旗也多到此地修补船只及补给。只是现下此处已是是非之地,留不了你们了。你得找到他们,让他们远离此地,另外速速找个补给良港才是。你的船是黑鸟号吗,它受伤不轻吧,我会交代无愚把你们尽快修好,即速启程吧。”
黑罗听着这个懵懵懂懂的老头的话语,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上了他的脸:“朋友有难的时候却跑得远远的,那可不是我们的作风。乌尔巴斯长老,我们鹰旗有三两条船就在附近,如果我的船能及时起航的话,我可以去把他们召集起来,救援此地。我们拼死一战,未必就输啊。”
乌尔巴斯苦笑了一下:“如你说所,胜负已定,我并不放在心上——只是这城里的居民,让我放心不下啊。”
黑罗大声道:“算了,长老,我刚才说的都是屁话。我可不知道什么人力可阻挡不可阻挡,只要刀子还在我手里,我就要试一试的。”
他们的族人血管里全都流淌着好斗的血液,此刻他听到海上的风充溢满他的胸口,在他的胸腔中共鸣,他摸着八刺船长留下的青铜刀柄说道。“再说,我们和西班牙,还有一笔帐要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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