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灭了金国之后,蒙古大军向北撤回关中。
据说作为对宋朝襄助灭金的一种回报,窝阔台汗曾答应把邓州、陈州及蔡州东南地区划归宋国。不过蒙古军前脚撤离,宋朝军队在大将赵葵、全子才和徐敏子的带领下,三路出击北伐,一举占领了开封、洛阳和归德三座城池,颇有叛盟之意。
蒙古大汗有些恼怒,即令北撤的大军杀了个回马枪,迅速击溃了宋军,重新占领了三座城池。并派使者前往临安责问。宋国不久也派了一个通好大臣去见窝阔台汗,解释说是误会,暂时消弭了这次的争端冲突。
但由于阻隔在蒙宋之间共同的敌人没有了,突然变成了近邻的蒙古和宋国眼看也将势必成为水火,我知道冲突是迟早的事情。这使得我忧心忡忡,因为一旦蒙古和宋之间发生战争,我必然难以置身局外。就在北撤的回程中,我立定了南归的主意。
使我宽心的是乌兰的身体已经大抵恢复了健康,这也增添了我回家的念头。
这天,我把巴特尔请到我的帐幕里来喝酒。趁着乌兰离开的空隙,我把想回去老家一趟的主张告诉了他。
已经长出一些花白头发的巴特尔好象并不显得太惊讶,他叹了口气:是呀,屈指算算,从我在草地上把你救起来到如今,你来到我们这里一晃都差不多有三十个年头啦,人一上点岁数想念的事情就难免会多起来,尤其是思乡之情。蒙古和宋国之间开战的事情,看起来早晚是免不了的,现在也是你回去的最好时机。你是不是打算带上乌兰和你的儿子一起走呢?
我喝了口酒说:这正是我找你来商量的原因,这次我打算一个人回去。
巴特尔有些吃惊地望着我:你要抛弃她母子俩?
我用力摇摇头说:我打算回去老家一段时间,并不是不准备回来,只是如今中原那边还是兵荒马乱,宋国那里的情形更是难以预料,我家里的情况也一点不清楚。乌兰身体也刚刚恢复,又是一个女人且不懂中原话,我孩子年纪幼小,带着一同回去多有不便之处,所以想拜托兄长在我离开的日子里对她母子多家照看。告诉乌兰,我有事情到中原去了,让她宽心不用记挂。
放心吧安答,我老啦,无儿无孙,有乌兰母子俩陪着我也不会太寂寞呵。巴特尔说道。
不想这时乌兰却冲进帐子里来,哭着说: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丈夫离开家乡二十余年思归心切,乌兰能够理解,为妻不是个不解人情的人,丈夫回家看望理应告诉乌兰,准备一点礼物,带给未见过面的公婆,也算是尽些孝心。
我的眼圈红了:我只是怕你拦我又下不得狠心回去,又怕你知道我回去宋国担忧而伤身体啊。
乌兰说:丈夫要回去看望父母,作妻子的不敢阻拦,只盼你一路平安,早些归来,切莫忘了乌兰母子俩。
安抚好妻儿之后,我让巴特尔陪着一起去找部落的乞列阿儿克(千户长),禀告欲归家探视父母一事。
千户长告诉我说,眼下战事刚停,估计会休养生息一个时期,可从万户长那里得到的消息说,大汗准备封赏一批有功的勇士,你这次会有晋升为千户长的机会呢。
巴特尔看了我一眼,我毫不忧郁地说我还是打算先回去看望父母,至于封赏的事待回来再说好啦。乞列阿儿克与巴特尔是“安答”(盟兄弟),看在这残废了的人的面子上,好歹也照准了给我若干时日回家省亲。
在一个春天的早上,我收拾妥当备好行头,骑着一匹快马,牵了另一匹从马,告别了乌兰母子和巴特尔兄长,离开了我的帐幕,向着草原南方疾驰而去。
几天之后,我渡过了黄河,进入了中原地带。我将头上的发辫解散开来,再换上中原人的装束,打扮成一个买卖商人,一路紧赶慢赶穿过了中原腹地,十余天后我到了长江边。
我卖掉了一匹马,第二天搭乘一只条大船横渡波涛汹涌的大江抵达南岸,很快我就来到宋朝都城临安。临安城好象比从前更加繁华热闹了,街市上人潮如涌旗幡林立商铺多如牛毛,与那塞外辽阔广袤的草原迥异,使我恍如隔世。看着街道上如鲫来往的游人,听着那久违的熟悉的乡音,我的心里满是说不出来的喜悦和伤感。就是不知我家里的父母亲可还健在,我那结发的妻子可好。
揣着满怀复杂的情感,我打马离开临安府,直向老家庵溪驰去。
十九
我终于回到了阔别二十八载的家乡庵溪了,小镇子上柳树和竹子秀色青青、景致依然,好象没有多少的变化。镇子东边的那条溪流依旧蜿蜒流淌,溪水还是那么的清亮透明。镇子上来往的行人不多,还是象从前那样不太热闹。
穿过小镇那条我从前曾走过无数次的街道,我来到了镇南面的家院子前。那扇我熟悉的木门虚掩着,我把马拴绑在门外,然后推开门走进院子里。我发现小院子泥地上长满了青草,好象没什么人在这里来往驻足。一种异样的感觉在我的心头陡然生出,我迈进屋子的正厅,这里的家具摆设还在,桌子和木柜都干干净净的没什么灰尘,房子里却是冷冷清清毫无生气。我有些纳闷:难道家里人出去了或者是搬别处住了?
溪冉——溪冉——我叫喊了两声。
你找谁呀?门外面走进来一个伙计模样的人。
我找这屋的主人,你是何人?我说道。
小人是隔壁卢家的伙计,受人委托来照管这屋子的。那人笑着回答。
邻居卢家我是记得的,于是我又问道:那这家主人都到哪里去了?
请问您是他家的什么人呢?他依然笑着问。
我就是这家的人,出门好久没回来啦。我回答他。
唷,您是他家的大公子是吧,哦你可回来喽,您等等。说完他一转身跑回隔壁去了。一会儿那开面铺的卢老先生急匆匆走了进来,他一见我说:你就是当年从军离家的郭公子?
我望着须发花白的卢老先生说:是啊我就是郭衣云,我还认得你哩。
你、你怎么出去了这么久才回来呀?老先生跺着脚说。
怎么啦,我的爹娘他们…..我说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唉,你的爹娘就在你出征之后的十个年头相继去世了,你那一直苦等着你回来的妻子,也在八年前病死了…..
犹如五雷轰顶,我一下呆住了。
你在一去这么多年音讯全无,中原那边又不断传来坏消息,我们都以为你——也许再回不来了呐,你那娘亲终日哭哭啼啼忧郁成疾,后来你爹娘都双双过世了,剩下你的妻子一人孤苦伶仃住在这里,八年前她也病死了。这房屋现在是你那老丈人委托我家帮忙照看着,你那嫁出去的妹妹如今也很少回来啦。我已经打发伙计去镇西头找你那老丈人去了。卢老先生唉声叹气地说着。
卢老先生的儿子和媳妇也闻讯赶了过来,他的儿子曾是我幼年时的伙伴,模样还依稀认得,如今也是黑瘦的中年汉子了。他的媳妇我未曾见过,也是一中年妇人。大家见了我免不得长吁短叹恍如隔世再见一般。少年时的伙伴如今已是米铺的老板,铺子里请了两个帮工伙计,夫妻俩已生了两男一女,大儿子也娶了媳妇到铺子里帮手干活了。
他们问我这些年为何音讯全无,我只推说是到处战乱动荡,书信难托,加上居无定所飘零在外,故此难以联络。
中午时分,拄着拐棍须发雪白的老丈人郎中李中显,跌跌撞撞来到家里头。他一看见我,就止不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我连忙扶他在椅子上坐下说话,卢先生的家人就回隔壁去了。
郎中老丈人说:你从军出去以后几个月,就听说吃了败仗,金军攻到了长江北边准备杀过江来,朝廷上下震惊恐慌,不得已把那主张伐金的韩大人杀掉去求和,金人才总算没过江,等了两年都没有你的一点消息,就猜你恐有不测,后来一直等了几年仍然没有你的消息,大家都有些绝望了。你的娘亲整天的以泪洗脸,溪冉也是三天两头的哭泣不停,你爹爹在你离开家的第九个年头抑郁得病,不久就去世了,你娘亲更是伤心欲绝不思茶饭,过了一年也死了,他们得的都是心病无药可治啊。
你爹去世后,你娘就把那间染料作坊卖了,没了收入日子过得挺苦的,你娘说老是在梦里看见你,一回说你回来了,一回又说你浑身血淋淋的站在她的面前,醒过来就哭个不停,你娘是死在腊月里头的。你的爹娘没了,你妹子又出嫁了,家里就只剩下溪冉一人。原先我打算把她接回去跟我们一起住,免得她一个人孤清,可溪冉不肯,她说怕你回来见不到她,执意要住在这里等你回来,她说在梦里梦见你了,说你还在一定会回来的。她白天有时候到我那里坐坐,跟我学认几个字说说话,晚上她一定要回到这屋子里睡,说怕你晚上回来摸门钉。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年,我那一心想等你回来的闺女话儿越来越少了,常常孤零零坐在角落里发呆,有时候无缘无故就掉眼泪,后来她也病倒了,给她吃了不少药一直时好时坏,我给人看了一辈子病就偏偏看不好自己的女儿,再后来她的病情加重了,咳嗽里带出血来,有一次她哭着跟我说:爹呀,看来我是等不回郎君了,女儿恐怕要先走了…..
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八年前的那个冬天的上午,我拄着棍来看望她,推开门就发现我的女儿溪冉穿着整齐地倒在了床上,收拾得干净整齐的被子和床褥上沾着她吐出来的一滩血啊,我把我闺女扶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断了气,身上已经凉了….估计人是在早上或者是天亮时分死的。我那苦命女儿呀,几天前她还哭着说:爹呀,我死了对不起我丈夫对不起郭家啊,我没有给他们生下一男半女,在九泉之下也愧对公婆,爹爹呀,女儿这回也要走了,您老人家要保重呵,等我的夫君回来…..
老丈人说不下去了,哽咽哭泣打断了他的话语。
我伏在桌子上,泪水止不住的涌流,放声痛哭。
溪冉——溪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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