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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曲 只是当时已惘然2(2 / 2)

有些心事不足以为外人道。

或许,也是不知该如何去道。

比如说她到底在矫情些什么?

八、九十年代的闽南,丈夫已为妻子做到如此地步了,她却仍铁石心肠地不肯原谅,有必要吗?

所有听过她故事的人都会这么问:有必要吗?

可子非鱼,不知鱼之哀乐,不知鱼之冷暖,就像不知她心中对于这场不像夫妻的夫妻模式,其实那么在意。

所以在这个家里,只要他在,她就避开。

那一晚,阮生前脚刚离开,她后脚便踏进了家门。

阿爸还坐在院子里啜阮东廷带来的干红,见到她,招了招手:“来,来,陪阿爸坐一会儿。”

其实她知道阿爸想说什么。

今早出门前,她让刘律师重新传真来了一份离婚协议书,签了字后,交给阿妈:“替我拿给他吧。”

阿妈却说什么也不肯替她转达。

在她老人家看来,事情已经解决了,丈夫已经回来说明情况了,女儿明明也是打心底稀罕那男子的,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这样折磨彼此?

陈爸慢慢啜着干红,也不急着开口,只任那酒香洒满庭院。

最后,还是她先说:“爸爸,我知道您想说什么。”

陈爸的酒未停:“那你的答案呢?

还是坚决要离婚吗?”

恩静沉默了。

片刻后,才悠悠看向屋里阿妈打扫里厅的背影:“是不是只有回到他身边,才能让你们放心呢?”

这几天来,只要那男子在,阿爸阿妈便笑逐言开,同那阵子看她孤身回来时的强颜欢笑完全不一样了。

可阿爸却摇着头:“不,不。

孩子啊,是只有你快乐了,才能让我们放心哪。”

是谁这么说过呢,父爱如山。

可她却一直觉得,父亲的爱是一片深沉的海。

海纳百川,只有这样的辽阔深沉,才能在多年前她未嫁阮生之时,问她:“千里迢迢嫁过去,可如果过得不快乐,要怎么办哪?”

也才能在多年后她准备要脱离阮生之时,又问她:“可是离开了他,你真的还能快乐吗?”

离开了他,你真的还能快乐吗?

不,她不知道:“可是阿爸,至少目前为止,在这样的关系中我很不快乐,真的,很不快乐。”

这晚阿爸回屋时,依旧是满腹心事的。

她留下来,在庭院中静静地吹着风。

盛夏已悄然来临,清风徐徐,漆黑夜空里镶满了明亮的星。

到底是谁呢,把这漫天星斗弄得忽明忽暗,让人坐在星空下想哭。

小别墅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啪”,屋内灯火都熄了。

她又坐了一会儿,确定爸妈都入睡了之后,才拿起手机:“喂?

刘律师吗……我想问一问,以我现在的情况方便出国吗……没什么,就是去散散心,理清楚思绪……”

可话未说完,手机却突然被一个粗鲁的力道狠狠夺过,恩静吓了跳,条件反射地扭过头,就看到阮东廷铁青着脸,将手机发泄似地摔到了地上:“见鬼!你就打算扔一纸离婚协议给我,然后拿着我的股份和那小白脸双宿双飞吗?”

他原本是打算折回酒楼里查看今天的营业帐目,可见厨房新烤了一盘饼巧克力味饼干,想到她喜欢,便打包了一份送过来。

谁知一走到庭院门口,就听到这女人在问那姓刘的能不能出国。

怒火瞬时被点燃,一百个灭火气也浇不熄。

恩静的手被他抓得好痛:“放开我!”

可他不动如山,“放开我你听到了没有?

股份是你自己硬塞给我的,要是后悔了我马上还给你……”

“还个鬼!”

他却听得更加生气,“把股份还给我,然后更自在地跟着那姓刘的跑路?

你做梦!”

“阮东廷!”

“那小白脸到底哪里好?

比我体贴?

比我好看?

比我有钱?

还是比我会哄你开心?

我放下‘阮氏’那边一大堆事不做,天天来这陪老丈人泡茶,就是为了看你和那个王八蛋双宿双飞?”

她真是要败给他了!这人到底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她和那个刘律师、她和刘律师根本就什么暧昧也没有啊!

恩静深吸了口气,按捺着性子把话再说一遍:“阮先生,你我的事真真和刘律师一点关系也没有。

看在这几年的份上,拜托你,让我们好聚好散吧。”

“不可能!”

“我把股份还给你。”

“你做梦!”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我想怎么样?”

他真是要疯了!歉也道了,事情也解释了,一天三餐加夜宵来这儿拉拢老丈人,这女人竟然还问他想怎么样?

他恶狠狠地扳过她面孔:“我想怎么样?

我想这样!”

薄唇下一秒就压下来,简直比扳着她的那只手还要凶狠地,“竟然敢问我想怎么样?

你再装,陈恩静,你再给我装!”

她被咬得生疼,却怎么也挣不开这个凶猛的怀抱:“你不要每次都用这一套……”

“我没文化,就懂这一套!”

“阮东廷!”

“叫什么?

回去把离婚协议给我撕了,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真是要被他的蛮不讲理给气晕了!怎么讲都不听,什么道理都不接受,甚至到现在还能理直气壮地提出这一种要求。

“听到没有?”

恶狠狠的声音。

可这下,恩静却再也没有回应了。

他吻着她的唇突然尝到了丝凉意,心一惊,速速退开身,就看到这张脸上已糊满了横七竖八的液体:“恩静……”

她用力挣开他。

“怎么哭了?”

重点已不在这件事上的阮生当真被她推开了,手一伸,又要抚上她脸孔。

却被恩静硬生生地避开了:“你总是让我听你说,可为什么、为什么我说的你却从来都不听?”

他听到话头便知她要讲的话尾,耐着性子又解释了一遍:“恩静,那是非常情况,我怕你会露出破绽、会出事才不敢和你说实话,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

“可你的解释我不满意啊!一点都不满意!”

“恩静……”

“明明一句话就可以让我安心的,明明一句解释就可以让我不再误会你和何秋霜的,可你不说,你把她留在家里,你公然和她出双入对,你还在尖沙咀给她包场庆生!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

就算你有计划,就算怕露出破绽,可我那么痛苦,那么痛苦你完全看不到吗?”

不,他看到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痛苦,却理智清醒地坐视着她的痛苦,然后,硬着心去执行他的宏伟大计。

那么,她这个连一点秘密也不能知道的“太太”,又算是什么呢?

“这么多年了,”她笑了一下,在泪眼中,竟惨淡地笑了一下,“一开始,你为了她,一次又一次误会我、伤害我;后来你为了你的宏伟大计、为了替初云报仇,什么都隐瞒我,你用你的行为、用全世界的冷嘲热讽来羞辱我。

凭什么?

就凭我是你一句‘不情之请’就能娶回家的太太,所以活该被你这么瞧不起、这么不珍惜吗?”

“恩静,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竟连这等陈年旧事也扯出来了,阮东廷头痛地抚额,“我已经和你解释过无数遍了——好,就当我错了,我有第二种选择可我却没有去选择,我明白了、知错了、下次不会再犯了!我道歉,我道歉行了吗?

那你和我回家,行吗?

!”

“不行!”

“陈恩静!”

“你说你明白,可你根本就不明白!”

泪水潸潸沾湿了她衣襟,说到这,恩静原本已经有些激动的情绪又缓了下来,声音低了下来:“你这样大男子主义的人,什么都是你说了算、永远是你最大,你哪里会明白呢?

这么多年了,就连我想要什么、到底在乎些什么,你也从来、从来不曾明白过啊。”

“爸爸说,他什么都不要求,只要求我快乐。”

“可是阮先生,和你在一起,我真的觉得……一点也不快乐啊。”

那么多年了,她安静地隐忍地留在他身旁,呼之则来,触手可及,可她不快乐。

“阮先生,你走吧,真的,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真的,不想见到了……”她虚弱地蹲下身,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脸,哭得那么丑,丑得不敢再让他看到。

直到那颀长身影一步一步踏出了庭院,她才终于放任自己,痛哭出声。

天上的星子依旧在闪烁,如同他尚未到来时一般,忽明忽暗,如泣如诉。

是否它们也在回望着这一个漫长的故事?

1979年,游轮初见时,他是爱人他嫁的落寞船客,她是歌女。

而在1987年,在厦门落着细雨的沙滩上,船客对着已然忘却了的歌女的脸:“请问小姐名姓?”

“耳东陈,恩静。”

那样的时光,仿佛已过了一整个世纪。

而今他离开时,树梢上的蝉开始鸣叫,吱——吱——吱——

盛夏如火如荼地降临了。

这是1994年。

从十四岁至今,她爱了他十五年。

而最终,亲手写下了这样的结局。

从这天起,阮东廷再也没有出现在她家里。

她不知他有没有回香港,反正Marvy和Cave早已经回去,反正大哥每天都说“恩静酒楼”里宾客云集,反正爸妈隔一两天就会被某个不知名人士邀出去晚餐,然后顺手带回来一份她喜欢的苹果香芝士,反正,他没有再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那一天,是打算到中医院去给阿妈抓一贴止咳药吧?

在通往医院的某条小巷里,突然有人在身后叫她:“小姐,东西掉了!”

转过头去,却突然当头一棒,她被敲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是在某个黑暗的房间里。

炎炎盛夏,她居住的城竟还有这么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周遭又黑又暗,可她却被死死地捆在破旧椅子上,眼一睁,就听到比周遭还要阴冷的声音:“醒了?”

是何成!

天,他不是被抓进去了吗?

掐指算来,应该是要被判刑了吧?

怎么又出现在这里了?

“你要做什么?”

黑暗中何成轻蔑地冷哼了声,没有回答她,只是拿起手机拔了串号码:“陈恩静在我这,如果要她的命,就拿你的命来换!”

“不要!”

阮东廷原本正要问他“我怎么相信你的话”,却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恩静的尖叫声,一颗心瞬时紧紧拧了起来:“我马上过去,不准伤害她!我马上过去!”

“给你半小时。

你知道,我耐心有限。”

何成疯了!外头满世界里全是他被判刑后又越狱的消息。

事业没了,未来没了,只剩下一连串罪名和肮脏不堪的过去,你教他怎能不疯狂?

半小时里,她的手机响过无数次,可都被何成按掉了。

可半小时快到时,恩静却听到这房间外传来了大门被愤怒推开的声音。

那时何成已经不在这房间里了,恩静猜她的所在之处,应该是某个郊区的套房,她被锁在房间里,外头还有大厅。

听到那道推门声,她心中一喜,可接下来听到的,却不是想象中的声音。

那是何秋霜,一进门就让抓狂的声音填满了整间房:“你疯了吗,爸?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敢做这种事!陈恩静呢?”

“阮东廷呢?”

“他不会来的。”

“秋霜!”

清清楚楚地,何成的声音也从外头传来,很明显是被何秋霜给激怒了:“你这吃里爬外的不孝女,是要气死我吗?”

“你这样冲动行事,将来才会气死你自己!”

“我已经没有将来了!”

“那酒店呢?”

何成怔了一下:“酒店?”

无尽的绝望刹然涌上他心头——酒店?

哪还有什么酒店?

就在几天前的审判席上,那判了他谋杀罪名成立的法官又以“商业盗窃”的罪名,下令酒店暂停营业,只待阮东廷将一纸索赔书呈上。

只是索赔?

他现在全部的身家都投到了那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港陆计划”里,哪还有能力去应付那一纸索赔?

秋霜还在劝他:“爸爸、爸爸你放了陈恩静吧,别再错下去了!你放了她,放了她我们才有脸去求阿东撤销索赔啊!”

“不可能的!他一心要让我死、设了那么大一个局要让我跳下去……”

“那是因为你先设局要让他跳!你盗取他的‘十四味’、害死他妹妹、还妄想伤害他老婆,你说他能不反击吗?”

她一激动,尖锐的声音就仿佛要穿破每一道墙。

而里头的恩静却只觉得冷。

隔着一扇薄薄的门,在这阴森空气一寸寸侵蚀着感观的暗房里,内心真正的寒,却随着门外那女子歇斯底里的吼叫而一分分腾起。

“你做了那么多错事,甚至为了转移别人投在你身上的注意力,连我也拖下水!设一道又一道的局让所有人以为监控是我安的、初云是我害的!”

房外的声音越发激昂,房内的她仿佛看得到那女子糊了一脸的泪,却在说到这里时,突然间,又降低了声音:“对——对!你想说我是不可能真的出事的,对吗?

因为你还聪明地替我设计了‘不在场证据’,是吗?”

她一寸寸逼近他,逼近自己的父亲,逼近这个仿佛所有事都能以身家利益来丈量的世界:“可是爸爸,我和阿东呢?

我和阿东二十年的情分——二十年情分哪!全被你这个可笑的‘不在场证据’毁了你知道吗?

!”

大门突然“砰”的一声,在她这句话甫落时,又被踹开了。

这一回闯进来的,是何成真正想要等的人了——是,阮东廷!

可这不孝女却在见到他时就大喊:“在房间里!”

“秋霜!”

何成气得发抖,就要朝阮东廷奔去,却被他女儿发了疯般地拉住:“爸——爸!”

“他最后的那一个计划我也知道!不仅知道,我还配合他隐瞒你、配合他在你面前演戏!你要他的命是吗?

好、好,先要了我的命吧!”

秋霜已接近歇斯底里。

就是在那么一瞬间,何成失了神:“你说什么?”

也就是在那么一瞬间,暗房里传来拔高的声音:“阮先生!”

是恩静。

她声音听上去还好有底气,并不像是被折磨过。

他松了口气,踹开门进去后,第一件事竟不是先替她松绑,而是紧紧抱住这副久违了的身子。

紧紧地,死死地:“陈恩静!”

他咬牙切齿,“你不是说不需要我吗?

不是说能照顾好自己吗?

你这个白痴!骗子!”

“阮……”

“闭嘴!”

他几乎是用吼的,刚刚在酒楼里打了电话和秋霜通过气后,他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路程短短,却几乎耗光了他这辈子所有的耐性。

“你这个白痴!白痴!”

就像是不知道该怎么用词,他顿了一下,才说,“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听你的话,放过你!”

松开她的绳子后,阮东廷就再也没有松过她的手。

而她也温驯地任他牵着,走出暗房,走过那对呆死了一般的父女。

却在即将走出这套破旧的公寓时,听到秋霜的声音:“阿东。”

微弱地,略带迟疑地。

阮东廷驻了脚。

“记住你的话。”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目光空空洞洞地,对向了他们那两双十指相交的手。

你看,即使闹得那么不愉快,可原来无名指上的钻戒,两人都没有摘下过。

这一天,直到车子驶回市区,停到她家大门口时,他的一只手也依旧是握着她的,就像怕稍不留神,这女子又会从自己身边消失。

一路沉默,直到要下车时,恩静才突兀地开口:“刚刚何小姐说‘记住你的话’?”

“我答应了她,撤销索赔。”

下午接到何成的电话时,他原本是想报警的,可思绪一转,又将电话拨到了何秋霜那:“你爸绑架了恩静。”

“什么?”

他没心思替她平复心情了,只顾着把话说完:“他要我过去一命换一命。

秋霜,谋杀、商业盗窃,现在再加一个绑架勒索……”

“不!不!别报警,求求你——让我来!我保证陈恩静毫发无伤地出来!”

她挂断了电话。

可火速将车开到阮东廷传来的地址时,电话又打过来了:“可是,能不能答应我,撤销那一纸索赔书?”

原本是该拒绝的,斩钉截铁地拒绝,可一句“不可能”未说出口,那方又传来了恳求的声音:“阿东,我保证这是我这辈子对你最后一个请求了——最后一个。”

阮东廷挂断了电话,无声默许了。

原本“商业盗窃”的消息传出来,“何成”的信誉就已经受损了,现在再加上一个赔偿压力,不是逼着“何成”直接宣告破产吗?

可就因何秋霜的一句恳求,他答应了撤销索赔,也就是,给“何成”放了一条活路。

只是这一回,恩静不再纠结于他对何秋霜的让步了。

沉默片刻后,她说:“其实你当时相信何小姐,是对的。

的确,是我带入了主观偏见去看她。”

“这不是你的错,”阮东廷口气微讽,“毕竟何成为了误倒大家,连自己的女儿都搬出来了,谁会不信?”

“你不信。”

“那是因为我知道凭秋霜的智商和胆识,不可能做得出这种策划。”

她淡淡笑了笑,不想再搬这些旧事了,既然所有事情都已经明朗。

只是不搬这些事,似乎也就无话可说。

恩静垂下头,看着他依旧同自己十指相扣的右手。

骨节分明的大手,无名指上的婚戒至今没有摘除。

突然间便想起两人结婚的那一日,神父让双方交换婚戒时,问他们:“为什么婚戒要套在无名指上,你们知道吗?

在华人里有这么一个美丽的传说:大拇指代表我们的父母,每个人都会有生老病死,父母有一天也会离我们而去;食指代表兄弟姐妹,总有一天,他们也会有自己的家庭;小拇指代表子女,长大之后,子女终将离开我们;无名指代表夫妻,是一生相守的,粘在一起后,便是永生永世不分离。

所以,结婚钻戒要带在无名指上,不仅仅是因为无名指上有一根神经可以连到心脏。”

那一日,神父当着他们的面做了一个试验:他打开自己的双掌,左手的指头与右手指头一一相对着,合上,而左右手的中指却背对着向下弯曲——神奇的是,当他试着打开合起的拇指时,左右手的拇指好轻易地就被打开了;试着打开食指时,它们也能够轻易地被打开;尾指呢?

亦同理。

可最后要打开左右手相合的无名指时,她却错愕地发现,不管怎么试,那无名指都是打不开的,一打开无名指,则所有的手指都要分开。

神父说:“因为夫妻是要终生相守在一起的。”

所以婚戒要戴在无名指上,一日未摘除,便说明一日有着地久天长的愿望。

阮东廷顺着她的目光看下来,大概也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后来你有没有试着打开过无名指?

就像神父做的那样?”

她淡笑:“没有。”

因为那时的她深信,这人生中的左右无名指,是永远也不必打开的。

想到这,恩静笑了一笑,先松开了他的手:“先走了。”

只是推门下车时,又听到他温和的声音,只唤了她一声:“恩静。”

“嗯?”

“有一家新酒楼明天开业,和你哥一起来吧,”他顿了一下,“届时,把协议书给你。”

那一瞬也不是没有失落的——协议书,是了,她还没有和他正式签字呢,在法律上,其实两人还是夫妻。

只是今日他竟主动开口了,那一刻,恩静胸中突然五味杂陈。

可很快她点点头:“好。”

下了车。

大哥说新开的酒楼不在泉州而在厦门,就在曾厝安的那一片海滩附近。

熟悉的地点总那么容易勾起旧时记忆。

初识阮东廷,就是在70年代的厦门,那时曾厝安还只是个落寞的小村庄,鼓浪屿也不过是个稍具姿色的小岛。

它们之间隔着一片海,而那夜雾雨绵绵,她随着游轮飘浮在海上,雨落大海时,她遇到了他。

阮东廷说酒楼是今天开业的,可事实上,今日这酒楼却一点也不热闹。

没有顾客就算了,竟连服务生也无,恩静一踏进去就感觉自己被骗了,尤其当她看到大堂后竟然还有装修师傅在同阮东廷谈装修方案,她就知道,这骗子一定又有事欺瞒了她。

可这一次,欺瞒她的却不仅仅是他一个人。

一见恩静到达,阮生便搁下了工作,走过来:“走吧。”

“去哪?”

他微微笑,沉默地领着她踏出酒楼,越过偌大的沙滩,来到沿海的那一艘游轮旁。

已值傍晚,海天交接处悬挂的夕阳却依然耀眼,阮生指着被阳光温存拂拭着的这一艘轮船,问她:“那年我是不是也包下了这么大的一艘船,才遇见了你?”

陈恩静一惊:“什么?”

他却不再往下说。

船内的热闹欢喜吸引了船外人的目光,恩静似乎听到了好熟悉的声音:“是妈咪?”

是,是妈咪。

可又何止妈咪?

满游轮的热闹欢喜——她的家人,他的家人,她的好友,他的好友,通通都在这游轮上了!

恩静错愕地看向阮东廷:“怎么回事?”

“不是要离婚吗?”

“可他们……”都来看她离婚吗?

可不是?

一纸离婚协议已经被摆上了桌——她签过了名的那一份。

两人走到桌旁时,原本热闹的轮船突然静了下来,半晌,才有俊仔疑惑的声音响起:“离婚协议?

我们不是来接大嫂回香港的吗?

为什么还要离婚?”

小朋友就趴在桌旁,恩静与阮生一左一右,他正好趴在中间,皱眉看着那份似乎不应该出现的离婚协议。

他大哥倒是难得的好脾气,耐心解释道:“本来大哥也不打算签的,可大哥做错了事,”话是对着俊仔,可黯邃黑眸紧紧定着的,却是他对面的恩静。

他说:“一错就是十五年。”

“这么久?

大哥做错了什么?”

“大哥刚认识你大嫂时,就答应了她一件很重要的事,可后来,大哥忘记了。”

一道突来的抽泣自对面传来,他目光锁定着的那女子突然用手捂住唇,却止不住滚烫液体自眼眶中滑落——

“等你成年了,我就来娶你。”

“真的吗?”

“真的。”

可是后来,他忘了。

她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再记起了,可今日他又提起,然后拿起笔,在离婚协议的签名栏上,签下了自己的名。

周遭人士纷纷作鸟兽散,各自继续起之前的娱乐。

好奇怪地,真的好奇怪,竟无人愿意停一停,默哀这一场逝去的婚姻。

桌旁只余他与她,等所有人都离开时,他才说:“那一年见你也是在游轮上吧?

你唱了一曲《子夜歌》,唱得真好听。”

那一定是他这一生中听过的,最动人的曲子。

恩静止不住自己的颤音:“你怎么……”

你怎么记起来了?

你是怎么记起来的?

谁告诉了你?

或是你自己想起?

她没有全部问出口,可他心领神会了。

却没有回答。

他只是说:“走吧,陪我到走廊上走走。”

走廊上空无一人,只看得到无穷尽的海,而夕阳已经彻底陨落。

船舱内有悠悠琴声开始响起,这一回,唱的又是哪一曲?

她还没有听出来,就见他已朝自己伸出手,就着那悠扬曲调,将这副纤细的身子纳入怀中。

音乐靡靡,舞步靡靡。

他下巴轻抵在她发心,嗓音低哑:“那天你说,这么多年了我从来都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所以从那时候起,我想,如果要挽回你、挽回这段婚姻,就必须从根本上下手,所以这一段时间,我还是呆在泉州,从你家人和朋友那,从你小时候开始了解你,而结果,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原来那天吵得那么凶了之后,这家伙还是没打算放弃。

明明他颀长高冷的身躯已一步步远离了她家院子,可这家伙还是没打算放弃。

恩静笑了——发现了什么?

她大概知道了,就因为这一个“发现”,才有了今天的游轮桥段不是?

“原来是你,”他低低喟叹了一声,双臂更紧地收了收:“恩静,原来当年那个瘦巴巴的孩子,是你!”

“就因为瘦巴巴,所以你才把我忘了?”

她声音里添入了丝调侃。

可他却那么认真:“不,这件事你不能怪我:一来当时你还是个孩子,我又不是变态,怎么可能对一个小朋友念念不忘?

二来重逢之后你容貌上变了那么多,你又从不提醒我,我压根就没往那方面想——试问,世上哪有那么多机缘巧合?”

可偏偏,就发生在他和她身上了。

十几年前在游轮上无意邂逅的歌女,十几年后,竟然成了他的妻。

“所以知道了这件事后,我想你我之间一定是有缘分的。

恩静,你还年轻,还有好多精力,那崇山峻岭,终是能踏过去的。”

“所以我想等你冷静了,也等我更加了解你之后,再重新行动。

可那天接到了何成的电话,”他深吸了口气,置于她腰间的手突然紧了紧,“我发现,我已经没有办法再耐着性子等你跨过祟山,其实有一件事比短暂的分离更可怕,陈小姐,”他唤她“陈小姐”,然后,说:“那就是,失去你。”

“所以陈小姐,”他更紧地箍住她身子:“我愿意重新了解你,可是,也让我重新追你,好不好?”

她再也忍不住双肩的颤抖,眼中有泪,唇角却是勾起的——是,陈小姐,现在她已经不是“阮太太”了,她又成为了“陈小姐”。

还记得吗,1987年,那一个冷冷的厦门的海边,他带着她在海边走了很久后,开口:“不好意思,请问小姐名姓?”

“耳东陈,恩静。”

“陈小姐,我有个不情之请,你可不可以嫁给我?”

而今称谓依旧,在厦门的海上,他带着她,舞着悠扬的步子:“陈小姐,我有个盛情之请。”

“嗯?”

“可不可以追你?”

称谓依旧,人设依旧,可不同的是,这一年的她笑了。

那是1994年的盛夏,陈小姐永远也不会忘记,阮先生开口追求她时,船舱内的南音已经唱到“同是天涯沦落人”。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他停下了舞步,仿佛世间再也没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了:“让我重新追你,好不好?”

她微微一笑,其实相逢何必曾相识?

倒不如,让我们重新开始。

在这1994年,在无数艰苦统统沦为历史,在他重新追求她的这一夜,厦门无雨,抬头望去,满天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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