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笔翁只见这人从水中跃起，横冲直撞的过来，声势惊人，连忙退到甲板上躲开。他这名字多年来少有人叫，眼见刚定和刚相两人呼喝，又闻诸农出言调笑,看他背影，心中晃了一下，灵光突现，想起了当年一个人来。
他凝目仔细望去，只是二十年前两人仅仅几天相处而已，又不经常搭话，那时记忆早已化作酒坛中的涟漪，荡漾无踪。此时看对面的秃头的脸庞，却丝毫想不起再多的印象，唯一能不能忘记的就是——与此人过招时，似乎被他暗算过。对了，那日与鹿杖客远远望见山巅之上，师父与此人一前一后的追逐后，自此就再无消息。他们师兄弟二人也曾寻访过阴山南北，但始终无所获。鹤笔翁暗自寻思：“难道今日又见此人，那师傅何处去了。”
他踏上一步，又仔细看看，方开口问道：“是当年故人么，老夫问一声，可知兄弟的师父哪里去了？”诸农笑道：“不错不错，正是故人，说你没老，果然记性甚好。不过，和尚可不知道你师父哪去了，他老人家有腿有脚，跑到什么地方我哪知道。”
鹤笔翁皱了皱眉头，他当然知道那日百损为何对诸农穷追不舍，心中哪里肯信，脸上青色更浓，只是夜色中别人看不太清楚，耐着性子道：“那日我师父追你而去，再不见回转，你不知道，还有谁知道。”诸农不听这话还想和他说两句闲话，一听便回想起百损老道当日一路相逼，不禁心头火起，骂道：“放屁，老子出去便便，关你屁事，我说你师父发春么，半夜追我做什么，害得大爷跌进山沟，花了好多年才摸出来。”
鹤笔翁一呆，听他竟然出言不逊，这些年来，他们师兄弟与刚定等人暗斗，也只是找借口出手较量，还没到开口互骂的地步，辱及师长更是不屑为之。猛然间，此人的嘴脸在心中无比清楚起来——二十年前，这秃驴暗算自己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面孔。鹤笔翁冷哼一声，一掌劈了过去，诸农身形微退，刚好避过这掌，全身真气鼓荡，手脚未动，已将鹤笔翁的掌风消于无形，嘴里大声嚷道：“大师兄，四师弟，打人了，大家抄家伙上啊！”
刚定和刚相在船舷旁观敌船，此时刚刚走过来，闻言也是一怔。鹤笔翁闻言收住招式，将手搭在腰间的兵刃上，站定身形，看着对面的三个和尚，一时也再不出手，哼道：“倚多为胜么？”。诸农拍拍手，对刚定和刚相笑道：“这人唧唧歪歪，你说我们揍他一顿，他能怎样？”
刚相左右看看，乐道：“鹿拐棍呢，怎么不在。”鹤笔翁沉着脸不语，平时和师兄两人都在时，也不在意对面那两个和尚，就算再加上弱一些的海图，也是无惧。如今换了一人来，似乎更加无赖些，看身手却是更强。若论单打独斗，眼前这三个秃驴没一个能轻易拿下，若对方三个齐上，恐怕今天真要吃亏。
他心中没底，眼角斜睨周围，这船上四周都有元兵防守，刚才有刚定出声，刚相与众人都是相熟，所以都没有过来，这时两方争执，便有人回头观望。突然一旁舱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大汉走出来，手执令旗，大声呼喝，船上元兵听到号令，立刻有人聚成两堆，其它人都退到远处的船舷附近。
有人收起铁锚，调整风帆，所处大船和边上的数只战舰在江上破浪前行，竟向敌军开去。待到近处，水手齐齐动作，船头转向，侧身向前。眼看去，对面江上也有数艘大船，周围绕着上百只大小船只，很多都是刚才遇到的那种敌船。
从船舱中出来的那人令旗再摆，一阵箭羽随即破空飞出，刚定望了一眼鹤笔翁，沉声道：“先别闹，打仗要紧。”诸农撇撇嘴，眼见着一阵箭羽大多落入水中，道：“没什么好看啊。”话音未落，船舱后边的船舷上火光亮起，紧接着，数条船上同时射出一排火龙，登时江面上烟尘弥漫，那火龙四脚喷火，贴在水面上飞行，直奔敌船而去。
诸农向船舷方向迈了几步，咋舌道：“导弹啊！”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元兵不知何时又变得厉害起来，这一仗他从未听说过，自然也不知谁胜谁败。转头问道：“这年头在水上都这么打架么？”刚定在旁边解释道：“哪有这么奢侈，这是火龙出水，是水战中厉害的火器，郡主今夜要一战定胜负了。”
只见对面船只上也是箭羽不断，有几条火龙刚刚飞到一半，便满满插了一头箭支，栽到江中，但最终还是有几条飞近几艘大船。诸农叫道：“哎呦，撞上了！”猛然听得一声爆响，从龙口中喷出无数火箭，尽数都插在船壁上，龙身却斜斜跌落在水里。
这些箭上都涂满火油，对面有些船帮中箭，随即着起火来，登时一片混乱。四周小船纷纷拨桨回援，帮助大战船扑火。这边刚刚出来的那个大汉令旗又是一变,大声呼喝。船舷旁边的甲板上方才聚集的两伙元兵一起退开，只听惊天动地的霹雳声响起，脚下的船体微微向后一顿，原来是船上的两尊火炮一起开火。对面船正聚集在几艘大船周围，这两炮一个轰在水中，掀翻了两条小船，另一炮正打在一艘大船上，顿时将船上打出一个大洞，木屑横飞。
诸农再向边上迈了两步，探头望旁边的几艘战舰。只见那边仍旧放出一排火龙出水攻击敌船，此时看来样子着实不错，却比不上这边声势惊人，想是只有这艘船上装备了火炮。回头时，这边散开的兵丁早已又围了回去，过不多时，那大汉手令旗摇摆，炮声又响。诸农眯着眼睛，点头暗道：“不错不错，这两门可以偷偷搬回去，安在自家山上。”
他存了心思，再无心去欺负鹤笔翁，张着嘴巴靠近大炮，想仔细瞧个究竟。只见那执旗大汉连连摇旗下令，转眼便开了五轮。虽然对边的大船只有两艘被击中，但是铁石飞空，炮声震天，气势惊人。江面上的无数小船都被炸的人仰船翻，被护卫在当中的一艘战舰已经开始下沉。
在那执旗大汉令下，脚下坐船调转船头，再次逼近敌方，随着船头机括声响，又有石头飞出攻击。
诸农在一旁越看越是张嘴结舌，几乎疑似在梦中。他呆了半晌，才抓过刚定问道：“大师兄，这是谁造的炮，吃了药了么，怎么发射这么快？”他心想，这要多来几尊，蒙古能再打回欧洲去，对面还打个鸟啊。
刚定不以为然道：“当然吃了硝石火yao才能打，不过只有这两尊，好不容易才运过来的。”他指了指炮身道：“你没看到，虽然有炮架，还是固定不牢，每次开炮都要重新用铁钉固定，再打一阵甲板就烂了。”话说着，脚下船已经横过来，又是一声炮响。
诸农一咧嘴，大声问道：“谁造的啊，能定做么？”他心道，若偷不走，回头就做上几门，搬到家里用石头做个炮台，保管结实。刚定道：“我也不知，昨天傍晚才运来的，这些开炮的也是一起跟来的。”诸农这才仔细看那些炮手，竟然都是汉人，心道：“奇怪！”
忽听船舷处一声惨叫，紧接着弓弦连响，刚相叫道：“糟了，是马旭烈。”刚定身形已起，直向船首掠去，刚相随后根据。诸农望去，只见船头元兵纷纷倒地，那个发石砲的马旭烈身上中了一箭，倒在砲架旁边。他心中好奇，不知哪位大侠拼命冲过来，也跟着过去。几人一去，鹤笔翁心头一松，向船舷处靠了靠，远远瞧着。
待诸农来到船首，刚相在看马旭烈伤势，刚定已经跳下船去。水上有两条小船，想是刚才躲开炮火，从一边绕了过来，两船一前一后，前边一船有人手执弓箭，一支接着一支，快如闪电。小船在水中左右摇摆，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准头，船头上的兵丁有一多半是被他射死。另外一人手执一双峨嵋刺，正和刚定动手，招招抢攻，武功竟是不弱。
诸农这边刚一探头，一支箭就迎面射过来，他伸出手指轻轻一拨，叫道：“哎呦，别介，我是路过的。”那箭由斜射变成平飞，直向后边的鹤笔翁飞去。鹤笔翁正站在甲板往这边看，迎面竟射过一支箭来，不由大怒，伸手接过，回手便甩了过来。诸农身子一侧，笑道：“别闹，回去吧！”袍袖甩起，抽在箭尾，那箭猛的加速，在空中越过刚定，咄的一声，插在第二艘船的船头。
下边的神箭手眼光一凝，喝了一声：“走了！”不理诸农，手上弓箭接二连三的向刚定射去，那使峨嵋刺的汉子本来在船上相斗也不是刚定对手，此时借弓箭之力，竟将刚定逼的手忙搅乱，箭箭擦身而过，几乎要掉下船来。
诸农在上边看着也不禁心惊，正待捡起一个石头帮手，猛然间，见那船上的艄公一拨水，小船直撞了过来，船头箭手射了一箭后，两人竟舍了刚定，齐齐后退，跃到第二艘船上。刚定终于稳了身形，踏上几步，正要追过去，对面呼的一声扔过一个东西来。他眼光凌厉，见到是一个冒着火光的罐子，冷哼一声，举掌便劈。
诸农看的真切，不由心惊胆颤，叫道：“快躲！”身形已起。刚定闻言反应极快，低头躲过，那罐子横空飞过，猛的一停，原却被跳下来诸农抓在手里，他身形比那火罐子快的多，船上那石砲架都被他蹬裂。身后鹤笔翁看在眼里，目光不由一缩。诸农玄冥真气透罐而入，那火捻一声轻响，弹了出来，回手侵入水中，再拿出时，整个罐子已成了一个冰坨。刚定抬头哼道：“你要就给你，吓唬我做什么。”
他话声未落，伸掌击飞了一支箭羽，后边那艘小船已经接二连三扔过来几个火罐。诸农惊道：“快跑了，谁要跟你抢。”刚定也不是傻子，不去和诸农抢罐子，纵身而起，跃上大船，诸农随后跟上。身后传来轰轰的炸裂声，船头众人纷纷低头躲开。那些罐子果然内装有火yao，只是前边这艘小船被诸农落地冲了一下，又被两人借力跑路，已经无力冲到大船旁边，只有一些瓦片嵌在船帮上。小船被炸出几个大洞，缓缓沉了下去。那后边的船已经调转船头，划了回去。
诸农刚才上船之时，江上风清云淡，此时再爬起来回头看时，已是烟火弥漫。刚才对面受创的一艘大船已经沉的不见影子，剩下船只逐渐抵挡不知足。两人随着刚相把受伤的马旭烈抱到船舱附近，刚相帮他起箭处理伤口，刚定回头，一拍手道：“成了！”诸农一直望着手中的冰坨直皱眉，嗤道：“成仙么，你刚才差点被炸得飞升。”
抬头顺着刚定的眼光望去，他眼神甚好，在黑夜中远远望见身后江面上，原本跟在周围的船只，都尽数聚到汉江东岸，有的已经装满士兵马匹，往江中划了过来。
身后正是刚才来时路过的汉江转弯之处，远没有此处江面宽阔。诸农恍然，此战元兵早有准备，就等江面击败对面水军，伏兵过江，一举攻取荆州。他撇嘴道：“赵小妞打的仗还挺厉害吗。”刚定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江那边的应该是小王爷亲自带的兵马。”诸农点头，扬扬手，笑道：“还都聚在一起了，我要是徐寿辉，现在掉头就跑，回头到汉阳造上一百尊大炮，再带上一万个这种木瓜，才好一路轰回来。”
刚定混不把刚才的生死一线当回事，摇头道：“想造炮出来容易，咱们早年在江南时常坐海船，每个上边都有炮，但一个都不及今天这两尊的威力。何况炮手比武功高手还要难找，这些人打完这场，马上要走的。”诸农转头，看那些人点火后，散开来，炮声响过，又聚回去，叮叮当当的恢复炮位，哑然道：“赶场么，打一炮多少钱啊？”
只听身边风声，转身看去，只见鹤笔翁身形忽动，朝这边冲过来，诸农身形一凝，道：“哎呦，我可不是问你。”鹤笔翁没理他，从三个和尚身边掠过，直奔船舷旁边，叫道：“师兄，是你么？”只听船下有人道：“师弟，我们随小王爷去吧。”听说话正是鹿杖客，鹤笔翁答应一声，纵身跳下大船，他在船上呆的气闷，此时又不便叫鹿杖客上来找场子，自然下去的痛快。水声响起，船身下划出一艘小船来，船上艄公每一拨桨，船身就蹿出一截，直奔西岸去了。
诸农收势，看看刚定刚相两人，道：“他们打架去了，你们做什么？”刚定道：“哪也不去，在这里保护郡主要紧，他们也是要去护卫着小王爷。”诸农道：“那你们站着吧，帮我找些吃的，我在这里看打炮。”刚定道：“随你，等天明见过郡主，可能你还要南下。”
诸农道：“南下南下，我本来就要南下，现在上了贼船，有什么买卖刚好一起做。”他猛然一把抓住刚相的袖子，怒道：“你说找我就给假，很闲么，这么大的仗不用你去打？”刚相正在给马旭烈敷药，急道：“别动别动，我怎么知道，是郡主要我去的。”
这边炮声再响，只打了一轮，对面就又沉了一艘大船，其它战船战意动摇，第三艘大船退后之时，全军尽数溃退。诸农所乘这坐船连同其他战舰顺水路追了十里的路程，前边江面收窄，船只不易展开，两方本在开阔处对峙，此时水面拥挤，江上一片混乱，红巾军船只被追击的元军火箭和炮火重创，翻倒无数。诸农皱了皱眉头，回望来处，只见隐隐火光，却看不清楚。凝神倾听，岸上厮杀声渐远，想是埋伏元军一过江，岸上的红巾军也败了。
这一场大战在天明时终于收场，四周露出绿色的山丘和田地，白色的晨雾和硝烟飘荡在一起，比起夜里四方杀声火光，竟显得有些静谧。诸农终于如愿以偿的凑到火炮旁边，只是火炮边上守卫的兵丁见他凶悍，不敢赶他，但无论如何也不允许这和尚碰一下炮身。黎明的尘雾将甲板上的各处都打湿，只有炮身上冒着热气，其实上边还有些烫，也没什么好摸的。
诸农盘膝坐下，在一旁左瞧右看了琢磨了个把时辰，他半闭着眼睛，双手搭在膝上，周身一丈之内的甲板上却是没有半点水汽。他的内力早已顺着甲板，将那大炮的结构来回摸了个通透，越摸越是满意。这炮上的准星、辕板、炮耳、铁箍，一个不少，就连炮架上的滑轨和避震也都做了。
他虽然半点都不懂火器，但也能看的出这炮造的还挺拉风的，起码比博物馆里看的明朝火炮都大号。只是出现在这里稍显得有些怪异，不仅如此，这手上的冰坨火罐式手雷也透着些诡异。他心头正想着，只听舱门轻轻打开，有人在甲板上铺上毡毯，随即迈出一双鹅黄缎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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