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王凝视着这个儿子,叹道:“你每次在外人面前都不说话。如此稳重,一点也不像个年少之人。”
朱文微微一笑道:“我是在学父王。”
“学我?”金陵王一怔,笑问道:“如何学我?”
朱文道:“一个猎人在捕抓猎物时,都是先埋好陷阱、藏匿好自己。父王的猎物是这片江山,而儿臣的猎物是将来治理好这片江山。”
金陵王哈哈大笑,道:“说吧,为何不能与齐国候联手?”
朱文道:“因为一旦联手,我们至少要为他们调动三万兵马粮草,这对我们开支太大。”
金陵王道:“既然联盟了,有些物资消耗也是正常的。”
“父王。”朱文摇摇头道:“如果不联盟,反而对我们消耗更少。”
金陵王摇摇头,疑惑道:“哦?少个盟友反而比多个盟友更省?这点我不信。”
朱文道:“如果他是坐山观虎斗,咱们江北大营需要布置一万兵马防备他。”
金陵王点点头道:“这正是和他联盟的原因。如果联手了,这一万兵马就可以调动。”
朱文摇摇头道:“其实不联盟,甚至做敌人,这一万兵马能做更多的事。”
金陵王惊奇地盯着自己的儿子,和声问道:“能做什么事?”
朱文语气多了份硬气,道:“我只需三千兵马,就能吞并齐国。到那时,他搜刮的民脂民膏都是咱们的物资!”
金陵王陷入沉思,沉思的脸庞绷得很紧,甚至嘴角抽动一下。
他那一双棱棱有威的眼睛,现在也显出一丝疲倦,一丝黯然。
金陵王抬眸,问道:“如果我们孤立无援,我们可是一点希望都没有,这样我们是在等待失败。”
朱文静静地说道:“我们有希望。而且我们的胜算绝对能超过五成。”
听到这么具体的数字,金陵王却轻轻摇摇脑袋。
他言道:“胜算不在乎有多少,而是能不能有胜利的希望。哪怕没有希望,如果坚持下去能看到希望,我们也会去做。只是我们若真的孤立无援,那只能任由朝廷围剿咱们。”
朱文道:“我们只需要去结交一个朋友,就能有五成希望。”
金陵王不解地一笑,问道:“什么朋友?”
朱文道:“蒙古四分五裂,鞑靼正在崛起,他们也需要外援。如果我们联手,那绝对有五成以上的希望。”
金陵王一怔,一脸肃然,摇摇头道:“不行,我们是敌人,我不会向任何夷族俯首。”
朱文反而以谆谆的口气言道:“父王。如果我们反叛了,我们就不再是朝廷的皇族,而是朝廷的敌人。而鞑靼也是朝廷的敌人,既然我们拥有同样的敌人,为何不作为朋友?”
金陵王微微一笑道:“文儿,你很有想法。但我不会和鞑靼联盟。”
朱文着急道:“为什么?父王,当今之计我们必须是先考虑生死存亡,而不是考虑和外族联手的后患问题。”
金陵王面色瞬间大变,神情中带着威严,令人恐惧的威严,但威严中带着一丝亲切。
他站了起来,而且站得很直,如同一颗坚强挺直的松柏!
他正言道:“孩子,你记住:自从太祖武皇帝以来,我们朱明王朝就未曾向外族割舍过一匹布,未曾赔偿过一文钱,未曾出嫁过一个女子!我们祖先的鲜血流淌着不屈,难道这满腔热血要在我这一代冷却?我们大明子弟可以战死!但绝不会让外族看到我们为了生存而苟且偷生!我们不是马,不是牛,我们是人!是大明江山的好儿女!哪怕,我们死后面见先祖,我们也可以骄傲的对他们说——看,您的子孙,他明知不能胜利却还在誓死奋战,成王败寇,他甘心接受这一切。但,请记住——他们没有向任何夷族屈服!”
朱文坚强的身心瞬间就软瘫了下来,他顿时知道自己在父王面前这次如同一个跳梁小丑。
能让朱明皇室屈服跪下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先祖不屈的亡魂!
朱文跪倒了地上,俯身叩首,发自肺腑的惭愧认错。
金陵王扶起朱文,拍拍肩膀,他的面容已经展现出来了年迈,已经没有年轻时那么健朗了。
甚至脸上还带着皱纹,带着丰富感情的皱纹。每一道皱纹都是一段内心的情感。
金陵王凝视着朱文,过了良久,良久良久,才点点头,缓缓道:“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
一句话不需要太丰富多彩,但一句简短却发自肺腑的真心话便足以震撼人心。
朱文的眼眶甚至有些湿润,道:“父王,儿臣不肖……”
金陵王摇了摇头,严肃的脸庞露出一丝笑,不是斥责无奈的笑,而是温暖的、和蔼的笑。
他缓缓道:“打败一个人、一方国土,有时候也不需要武力。打败一个人就去打败一个人的心,心乱了,他们便不战自乱,当敌人落荒而逃时,我们就是胜利者。”
金陵王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凝视着朱文的眼睛,希望他能听明白。
聪明的人不需要太多的话语来沟通,一个字一个眼神,大家就会心知肚明,话多的人未必聪明。
朱文点点头道:“现在皇上沉迷炼丹,太子监国,万氏那边好像有机可乘……”
金陵王笑了笑道:“所以我打算让柳儿去京城找公主联姻,你也去,你在暗自使计。”
朱文一怔,慌忙摇摇头道:“万万不可,柳儿不能去和公主联姻……她……她就不可能和女人结婚……万万不可啊!”
金陵王见他支支吾吾,嗔道:“莫非他真有断袖之癖?当初他刚呱呱坠地,就被你奋不顾身地抱跑了,你们两个从小就形影不离!若不是你母后明智,找个伍文英定了你的终身大事,怕你也和他一样!也是个娘娘腔腔的人!”
朱文慌忙辩解道:“不是,不是。柳儿她是……她是……峨眉素衣派的掌门,按门派的规矩还不能结婚。不如让我去,我去联姻,柳儿的事再缓缓吧,我会劝‘他’放手掌门之职的。”
金陵王审视着朱文,慢慢道:“柳儿当真只是因为是道家掌门,才不愿和女人结婚的?我可提过很多次了,每次他都鬼灵精怪给糊弄过去。”
朱文点点头道:“当真……”
金陵王叹了口气,道:“他从小没了母亲……若不是你当时从你母后手下抢回柳儿,只怕柳儿也和他母亲一样……才刚刚诞生,就会被折磨致死……这孩子可怜,行为古怪点,也不能怪他……”
朱文怯生生地问道:“那……父王,这次就不要让柳儿去京城了……”
金陵王摇摇头道:“让他去,他必须去。他去了,你才更安全。”
朱文一怔,道:“如果朝廷使坏的话,至少父王还有个孩子……”
金陵王凝视着朱文,沉重道:“我只有你这一个孩子。我的儿子,必须是个文成武就的治国之人,而不是一个浪荡江湖的什么侠客。”
朱文陷入了沉默,他仿佛有很多话,但感情却用嘴说不出来,他的眼睛晶莹却黯然。
金陵王拍拍他的肩膀,微笑问道:“如果你向公主提亲,文英怎么办?”
朱文一怔,低头更显黯然,闷声道:“大丈夫。成大事不能拘泥儿女情长,当断则断。”
金陵王微微一笑道:“你这种语气,可不像能断的了。”
朱文抬起头,明眸咬牙道:“断不了,我也要断。该放弃的绝不能挽留!”
金陵王点了点头,叹道:“柳儿若是知道你这身为兄长的,为了他把自己心爱的女人都给舍弃了,不知他又作何感想。”
朱文沉声道:“我母亲欠她的,我会用一辈子去偿还……我绝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
——
杨威道:“当朱文打开门的那一刻,林立却像疯了般,把一个侍卫一刀砍死,然后又刺伤另外三个,最后他又抹了自己的脖子……”
陈叔宝沉默不语,过了半晌,才沉重道:“他为何这么做?”
杨威头一愣,恨道:“他被救醒后说:‘这种事情只能两个人知道,绝不能让六耳听闻’,所以他和这四个侍卫必须死!”
“必须死?”陈叔宝幽幽道:“那为何他抹了脖子还能被救活?”
杨威一怔,喃喃道:“幸好他只是第一个下手狠,只死了一个人,另外三个受伤的有一个是我安插的信子……还好没有出事……”
陈叔宝呵呵冷笑道:“这林立演的一出好戏啊,现在买得金陵王欢心了吗?”
杨威点点头道:“看来他和孟黎平起平坐了,可能比孟黎还要得便宜。这次孟黎和伍文英被派来保护朱文的……”
陈叔宝不屑地一笑,道:“我还以为林立是条藏匿于江湖的好汉,却也不过是个刘备摔孩子的货色,咱们锦衣卫也不用再将心思放在他这种谄媚小人身上……而是应该把目标放在朱柳身上。”
杨威点点头,他心里很想知道为什么陈叔宝这么在意朱柳,但他还是忍住了。
他明白陈叔宝很少说话,如果他一直很在意一个人,那说明那个人一定很可怕,可怕到锦衣卫也对他束手无策。
“哎,你说金陵王府有你的信子?”陈叔宝忽然话锋一转,又低声劝诫道:“他们那儿盘查严紧,连一只苍蝇都难飞进,能隐匿这么好的探子,就不要再随意传送没必要的情报。”
杨威一怔,不解道:“可是,这个情报就很重要啊……”
陈叔宝摇摇头,语气带了几分险恶,道:“好的棋子应该用在刀刃上,而之前你必须要百般掩盖,待最致命的时候才能拿出来,然后让敌一招毙命、满盘皆输!”
杨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没有再说话。
人生如棋,或置之死地,或一帆风顺,或棋逢对手。但他现在感到痛苦,因为眼下看不清究竟是什么棋局,年纪轻轻的他竟觉得有些疲倦了。
他甚至希望锦衣卫所有的敌人都站在一起,要么消灭他们,要么被他们消灭。
只是,只是希望所有的阴谋都赶紧结束。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一个探子疾步奔了过来。
探子匆匆而至,粗喘着气道:“头,飞鹏回来了,他来了……”
陈叔宝缓缓一笑,而后一怔,喃喃道:“这……也不好向他交代……”
逍遥子是飞鹏的部属,飞鹏也是指挥同知,但他的资历老,比御虎杨威更服众。
“不用交代……是我来晚了……”这句话让所有在场的锦衣卫都感到冰冷。
冰冷彻骨的寒气。
说这句话的人,他的脸更是寒彻骨髓。
他浑身是血,脸上更是被血溅的一道道的痕迹。
他的绣春双刀还握在双手之中,刀光和他的面容融汇更是冰冷的让人恐惧。
陈叔宝凝视着他,低声道:“鹏哥,你回来了……”
他就是飞鹏,一个冰冷的人,一个没有朋友的人。
一个也没有敌人的人,因为他的敌人都会死在他的刀下。
飞鹏冰冷的眼,冰冷的声音道:“我来晚了。逍遥子回京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不对……等我追到京城,两个替死鬼拦住了我的路……”
他说话的语气很阴冷,能冻结所有听他说话人的血。
但锦衣卫们都很佩服他,从心里面佩服他,他寒冷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炽热的心。
他在官场没有太多的朋友,一道圣谕就够了,皇上特许:先斩后奏。
他在民间有很多贫苦朋友,但一个都不能少,黎明苍生,问心无愧。
首辅杨傅曾赋诗赞赏一曲,做诗一首《报晓鸡》:
笺上两行字,龙颜请恩泽。
恶徒走不得,一鸣天下白。
意为几行书信就能传送重要的情报,博得皇上的垂青。
犯了罪的恶徒们是跑不掉的,雄鸡一声鸣,普天之下一片光明正大。
皇上听后大悦,随封赐飞鹏为“御鸡”。
陈叔宝沉吟道:“他们两个很厉害吗?……”
飞鹏擦拭一把自己的脸,那股血腥味实在太浓重了,呛鼻子。
他言道:“不要命的家伙!……死缠烂打……”
陈叔宝长长叹息一声,这次对方有预谋的计划,让他心里涌出一阵恐惧之意。
看不清路的黑夜会让任何人都感到恐惧。
飞鹏满手是血的手,掏出一个册子,冷冷道:“他们身上有这个……”
册子还是很精致的,但是很薄,很轻。
但当陈叔宝打开它时,他感到这个分量很足,压得他的心更加沉重。
册子上赫然写着十一个花名,还有悬赏首级白银赏钱:
「御鼠」「陈叔宝」「二千两」
「御鸡」「飞鹏」「一千六百两」
「御虎」「杨威」「一千五百两」
「御羊」「公孙菁」「一千两」
「御马」「宋谦」「一千两」
「御牛」「牛大奎」「一千两」
「御兔」「邢玉娇」「八百两」
「御猴」「杜预」「八百两」
「御猪」「万通」「八百两」
「御犬」「吴文忠」「八百两」
「御龙」「朱镶」「五千两」
——
越是心情沉重人越是异常,陈叔宝忽然呵呵笑道:“还把朱镶写上了。嗯,一千六百两,他们两个不拼命砍你才怪。”
飞鹏凝视着他,一字字道:“这可是金陵王惯用的伎俩啊,这些来的都是幌子,他那四个金刚这次又要明争暗斗了。”
陈叔宝眨了一下眼,熊熊燃烧的火炬照的他的脸通红,喃喃道:“他们四个全在我们掌控之中。只有一个朱柳,他随朱文来京却没在来京的队伍中。他不会一直藏匿着吧?然后对我们一个个暗中下手?”
火能带来光明和温暖,但有火的时候,无论是凶残的虎狼还是温顺的兔子都会躲远。
“朱柳,你藏匿在草丛之中不冷吗?……”他目光有神的凝视这一具具火把,喃喃道。
牛大奎身为他的护卫,随了他这么多年都未见过他这般入神。
无论是花草还是字画,陈叔宝都不曾这么端详着去欣赏。
哪怕是女人,让人流口水的女人,陈叔宝也只是看一眼。然后,要么成了他的女人,要么被成了他的女人。
他这样走神说明他并不是在欣赏,而是在思虑,思考如何击败对手。
陈叔宝忽然转身打量着大奎,目中现出了温暖的关怀,道:“阿牛,你深居简出,露的面少,你去醉仙楼,只管玩乐。”
大奎点点头,但不解道:“为什么要去醉仙楼?”
陈叔宝道:“只要是个男人就喜欢美酒美人,朱柳他不会不来醉仙楼的。”
他忽然之间语气低了许多,但感情浓厚了许多,叮嘱道:“你要当心……朱柳这人可能很恐怖……他从小就生活在王妃的迫害之中,心里一定很阴暗,恐怕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只管吃喝玩乐,千万不要和他动手……还有,累了就回来。你这人性子倔,别一直就知道傻站着,该休息的时候就休息……”
陈叔宝很少说那么多话,但他现在却唠唠叨叨,像个娘们似的。
牛大奎懂得他的关怀,他更明白如果没有叔宝他现在还是个出力的小卒子。陈叔宝就是他的大哥,比亲人还亲的大哥!
现在,陈叔宝的话就像这一具具火把,温暖着大奎的心,更炽热着他的眼睛融化湿润。
牛大奎急忙打断了陈叔宝的话,道:“大哥你放心,我虽然见识少,但能懂得分寸,而且也一直听你的话,所以你只管放心就行。”
陈叔宝凝视着他,哀伤道:“怕死就不是锦衣卫,我最怕你性子倔,脑子一热在犯傻了……”
大奎嘿嘿一笑道:“身为锦衣卫我可以死,但为了大哥我必须活着。”
陈叔宝默默一笑,眼眸低了下来,道:“我们撤退,你去吧。”
大奎点点头。
他的脚步沉着而急促,走的急促是因为发自心里的恐慌,源于他对一切事都很迷茫。
天依旧黑暗,甚至雄鸡已经不时的呼喊起黎明的号角。
但,天却还是那么黑暗,甚至更黑暗。
越是黎明之前越是比黑夜其它时刻更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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